夜风吹来,地上的暑气、心里的躁气,都在消褪。 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洋大厨竟然也得空走了出来,与他的中国姑娘聊着天。两人相对而立,又是摸头,又是抚脸,时不时还隔着收银台啄一口,互相凝视的眼神甜得发齁……此情此景,看得陈佳宇不由得扭转了头。 一会儿,中国姑娘扭身进了里屋,洋小伙儿却慢慢踱了过来。 “嗨,Guys,吃得满意吗?”虽然有点怪腔怪调,小伙子的中文说得还蛮不错的。 胖子一脸惊讶:“Gay?他以为我们是基佬吗?” 陈佳宇却听懂了,他发现小店里只剩他们一桌,周围的食肆也都基本收档,估计人家也该打烊了。 他伸手便去掏兜里的钱包:“买单吧!” “No,No,No……”洋小伙儿却作势拦住他的手,“伙计们,我可不是那么扫兴的人。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我可以一起喝一杯吗?” 原来是来蹭聊的! 小伙子这几句可说得相当地道,胖子忍不住夸他。小伙子也不客气,照单全收道:“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中国好老婆!” 他又冲着里面喊:“Ling,麻烦你拿啤酒来好吗!” 一会儿,他的中国好老婆果然微笑着拎来了两瓶啤酒和一个酒杯。 “叫我皮埃尔,这是我老婆——琳。”他自我介绍道。 小伙子略有点不修边幅,浅棕色的络腮胡在脸上随意攀爬,卷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身上T恤、短裤、拖鞋,看起来跟当地人已没有什么区别,喝起啤酒来阵仗一点儿也不输,转眼已跟两人聊得颇为热络。 “你的菜做得真不错!”陈佳宇夸赞道。 “我在法国开过一个小旅馆,就是那种在自己家里的……”皮埃尔比划着。 “B&B?”陈佳宇接口道。 “啊,对!你知道?” “我住过很多次。” “我的家乡在法国和德国的边境上,一个很美的城市,我有一套小房子,我把它改成了B&B。那个地方很美,很多游人,所以房子很好租。” “那城市叫什么?说不定我去过?”陈佳宇问。 “真的,Strasb,你去过吗?”皮埃尔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陈佳宇唇角浮起一抹微笑:“Petite-France。” 皮埃尔会意地大笑:“哈哈哈,老兄,你果然去过!” 胖子急问:“是哪里?我去过吗?” 陈佳宇说:“他说的是斯特拉斯堡,法德边境上一个非常美丽的城市,很多中国人都是因为都德的《最后一课》对这个地名印象深刻。实际上,那里的城市建筑也非常有特色,有些旅游网站排出来的最美十个欧洲小镇中,多半都会把它选入。但是我们上次一起去法国的时候,因为不顺路,没来得及去。” 胖子遗憾地大叫:“说得那么好,你做行程的时候为什么没安排?” 看皮埃尔脸上的表情,简直比胖子还要失望。 “不过,我现在想起它,主要还是因为另外一段故事,就是刚才说的Petite-France,小法兰西的来历。”陈佳宇微笑道。 “说来听听。”胖子要求道。 陈佳宇端着酒瓶,乘着酒兴,娓娓道来:“话说十五世纪的时候,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远征耶路撒冷,中间经过那不勒斯王国。当年,那个王国非常富庶,是阿拉伯世界与基督教世界的贸易交汇点,但是,在军事实力上却完全不敌法国远征军。 两军激战之后,那不勒斯守军眼看败局已定,就想出了一个计策:他们以敌军围困、城内粮草不足为名,把城里的老弱病残全都赶了出去,里面就有大量城中的□□。 这些□□身上潜藏着一种致命的疾病,这种病在当时的欧洲还很陌生,是哥伦布从美洲带回来的‘战利品’之一。由于那不勒斯是当时的世界贸易窗口,很多西班牙商人经常到那里做生意,所以,那不勒斯也成了欧洲最早感染这种病毒的地方。 结果,可以想象,战胜的法国军队内部很快弥漫起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患者全身上下都会长满脓包,然后引发各种并发症,法国军队的战斗力也因此大大被削弱。查理八世虽然攻下了那不勒斯,却不得不班师回朝。远征军返回的途中,也一路将这种可怕的疾病带回了西欧。因此,很长时间里,德国人都将这种病称作‘法兰西病’。 当年,远征军里染病的军人走着走着就回不去了,只好停下来就地休养。斯特拉斯堡因为是远征军路途中一个非常繁华的城市,很多军人就留在了这里,当时还出现了一些专门收治这种病人的医院。因为人们把这种病叫‘法兰西病’,那一片不大的区域后来也就被叫做了‘小法兰西’。” “说了半天,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病?”胖子在旁边心急地问。 陈佳宇诡异地笑着:“你动动脑筋——那可是通过□□传染的病,还用我说吗?” 琳在一旁却已反应过来:“难道是……” 陈佳宇看着她的表情,笑着点了点头。 陈佳宇洋洋洒洒地讲了这么一大套,皮埃尔也听懂了个七七八八。他一拍陈佳宇的肩膀高声道:“老兄,关于我的家乡,你比我还知道得多。我只听说‘小法兰西’跟梅毒有关,却不知道前面还有那么大一堆故事。” 胖子这才恍然大悟地看着陈佳宇,目瞪口呆道:“妈呀,你什么时候学会掉书袋子了?” 陈佳宇蓦地想起,这一段正是方晰文在法国跟他讲的。当时,他们本来是在逛巴黎圣母院,方晰文讲完了那座教堂,还不尽兴,又讲到法国境内其他几座著名的哥特式教堂,其中就有斯特拉斯堡的主教座堂。讲到斯特拉斯堡,怎么就给跑题到了小法兰西,然后便是关于法兰西远征军与梅毒的这一大串故事。 想到这里,方晰文那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样子栩栩如生地闪现在陈佳宇的脑海里。他只觉心中一个踩空,高昂的情绪失重般地跌落谷底。 皮埃尔却不管这么多,兴奋地冲着琳叽哩咕噜地讲了一大串,陈佳宇只隐约听见了奶酪、面包等单词。 琳听着听着也开心地笑起来。她转头对其他两人说:“看来他今天跟你们真是聊得开心了,一定要我把他自制的面包和他最喜欢的奶酪拿来招待你们。等着啊,马上就来……” “还有啤酒!”皮埃尔在旁边补充道。 “吃奶酪怎么能喝啤酒?”陈佳宇突然插嘴,“等我一会儿……” 他刷地站起身,还未迈步,腿就磕碰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哎哟,喝多了吧?”琳赶紧过来扶他。 “没事,没事!”陈佳宇摆摆手道,“开车不行,走到车那儿还是没问题的……” 众人大笑着看他摇摇晃晃地走开,脚步虽有些踉跄,线路却还勉强是直的。 没过一会儿陈佳宇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酒瓶,是一支红酒。 皮埃尔从他手里接过来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啊,Chateauneuf-du-Pape!老兄,你怎么会有这个?” 胖子也赶紧凑过去:“不就是一支法国红酒吗?他怎么高兴成这样?” 陈佳宇得意道:“这可是法国罗讷河谷教皇新堡的葡萄酒。中国人只知道波尔多,但实际上罗讷河谷也是与波尔多齐名的高档酒产区。在罗讷河谷中,教皇新堡又是历史最为悠久、地位最高的顶级产区。我这次去法国,在巴黎无意中看到了一个酒庄的专卖店,顺手带了几瓶回来。” “好啊——你!有好酒不请我喝,今天要不是皮埃尔献宝,你还不舍得拿出来呢!”胖子不满地叫道。 “这不就是打算带给你的吗?要不怎么会放车上?”陈佳宇辩解道。 实际上,这酒还真是打算带到胖子家,却是因为他这段时间心情实在郁闷,想着什么时间在胖子家无聊了,两人一起喝点。没想到下午上楼的时候忘了拿,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时,皮埃尔早已跳起来,跑回屋里。一会儿,两口子一起并肩走了出来。琳的手里端着两个盘子,一个上面是四五种奶酪;另一个盘子里却装了一块圆圆的大石头。皮埃尔则一手捏一把长条状的锯齿刀,一手倒挂着四只高脚玻璃杯。 正好奇着那石头的用途时,皮埃尔却把石头放在案板上,用长条刀拦腰一切,石头竟然一分为二!原来,那石头就是一块面包,因为外面烤得焦黄发硬,竟像真的石头一样! 这时,琳也麻利地打开了红酒,给每人斟上,然后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陈佳宇赞叹着,接过一小块面包,熟练地就着奶酪,大口吃起来。 别看那面包看相粗鲁,却外焦里嫩,外壳焦脆喷香,里肉松软可口。再加上不同口味的奶酪,更别有一种风味。 胖子赞道:“我从来吃不惯奶酪,今天可怎么就觉得这么好吃!” 他举起酒杯,频频跟各人碰着杯。 皮埃尔大笑着唱起了法语歌,琳也在旁边轻轻地和着。 只有陈佳宇,一声不吭,却一口一口往嘴里抿着红酒。 琳最先注意到这一点,跟丈夫咬起了耳朵。 皮埃尔用自己的酒杯轻轻碰着陈佳宇的,红着脸道:“老兄,琳说你有心事,不开心,来来,多喝酒!” 胖子在一旁摆着手,大着舌头道:“不用管他,他女票不理他,正伤心着呢。别人说没用!” 皮埃尔没听懂:“他什么?” “他失恋了!”琳笑着在一旁翻译。 “怎么会?你这么帅的小伙子,又懂得这么多!”皮埃尔根本不相信。 胖子就把他一晚上刚刚打听到的所有蛛丝马迹一古脑地倒了出来。陈佳宇知道,他的脑子已经被酒精烧坏了大门,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也不去理会。 皮埃尔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每一个字,却以法国人的浪漫天赋迅速领会了其中的精神实质。他以无比真诚的眼神看着陈佳宇道:“在感情问题上,你最好听听我们法国人的建议。老兄,我给你讲讲我们的恋爱故事,希望能够给你一点启发——” 于是,他以中文为主、英文为辅地讲了起来,遇到阻碍时,琳就在旁边帮几句。 原来,皮埃尔在斯特拉斯保经营旅馆做得闷了,竟把旅馆租给他人经营,自己背起行囊像他的客人一样周游起世界来。走到中国的时候,他为了筹措旅费,先进了北京一家国际学校当老师。也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琳。 “我爱上了她,也向她表白了。可是,东方女子真的很神秘内敛。琳平时对我很友好,但到关键时刻总是退缩,用中国话讲,那层窗户纸总也捅不破。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想了很多办法都没用。” 陈佳宇原本只是听听而已,听到这里却深有同感,便急切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鼓足勇气找到她,非常坦诚地谈了一次,问她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想,如果实在不行,我就道歉,然后离开学校,离开这个伤心地。” “然后呢?” “然后我就成功了!琳现在是我的太太!”皮埃尔一脸幸福地搂住了身边的女人。 琳不得不补充道:“当时我主要顾虑他是外国人,又是一副浪迹天涯的打算,怕自己、怕家里人不能接受他。当他那么开诚布公地跟我谈,让我觉得,这老外也没有那么不靠谱,便决定先处一段试试,慢慢地也让他跟家里人接触一下……当然了,后面发展挺顺利的。” “所以,从我的经历看,老兄,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就去找她,告诉她,问她能不能接受你,不要这样闷在心里,喝闷酒。总得试试,不试,你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 胖子用膝盖碰碰陈佳宇:“嘿,人家老外说得很有道理啊,不行你也试试吧,中国搞改革开放还需要借鉴国外的先进经验呢。” 听到这里,琳也笑着说:“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越是好的女孩子,越是在高山上,男生就得有点不畏艰险、勇攀高峰的精神。那随随便便伸手就能够到的女孩子,是路边的小花,不能采的!” 胖子感叹:“果然是当过老师的人,说起采花经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不过,琳老师,讲起追女生,你就不用给佳宇上课了,他早就已经是博导了!从小到大我都跟他在一起,打小学开始,他就一路被女生追着跑。虽然他的口味是单一了点,但是他谈过的女朋友还真不是路边的小花,就算不是花神级,怎么也得是个花妖级别吧!” 这话在陈佳宇看来,胖子说得没错,在学校里,他走马灯似地换着女友,从来没有觉得追女生是怎样的难题,双方一旦看对眼,只要他肯开口约,对方几乎都是欣然应允。倒是他,心无常态,刚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后,很快便会厌倦、退缩,女孩子们的痴缠成了他最大的烦恼。所以,恋爱虽然谈得多,他追女生的技巧却着实粗糙,更没有什么耐心。他的科研成果,主要体现在最后阶段的逃遁术上,借口繁多,又很照顾女生的颜面。 琳大笑之后,却一脸认真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个道理:你一路都是被女生追着跑,那是女追男,自然容易。这一次,没准是你第一次主动追女生,难度系数完全不一样吧?” 琳真不愧是做过老师的人,讲起话来轻言细语,抽丝剥茧,条理清晰。 陈佳宇如雷轰顶一般,听得茅塞顿开:“真的,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胖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琳老师,我错了,您才是真博导!佳宇那都是水货,跟他的学位一样,全是混来的!” 皮埃尔大笑着搂住媳妇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她了吧?多么聪明的中国姑娘!” 不知不觉,天边已渐渐翻起鱼肚白,星星一颗一颗地隐没在越来越亮的天幕里。 琳坚持要他们酒醒了之后才能离开,便安排两人在外间的沙发上休息,自己则扶着摇摇晃晃的皮埃尔进了里面的卧室。 陈佳宇仰面朝天地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头下,听着旁边胖子如雷震耳的呼噜声。 睡是睡不成了,可喝成这个样子,车更开不成。 他索性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大门,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循着节奏起伏的涛声漫步走去。 果然,这里离海岸已经很近,沿着小路,没走多远,辽阔的海面便遥遥呈现在前方。 这一段海岸没有什么沙滩,海边遍布礁石,海浪拍打着礁石群,激起一圈一圈的浪沫。 陈佳宇挑了一块平坦的巨石,坐了下来。 晨曦在天空中迅速变幻,大自然尽情挥洒着所有绚丽的颜色,有那么一刻,天空竟然呈现出淡淡的紫霞…… 霞光在空中不停流转,仿佛一位心意不定的画家,纵情任性地尝试着所有色彩与曲线。 清晨的海风不似白天那般油腻,是清劲的、冰凉的,钻进衣袖里颇有几分凉意。 “这里的风竟有几分像英国呢。”陈佳宇心里忽然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