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班主任是个长得矮矮小小的上海中年女人,她戴着一副细金框眼镜,眼睛后面目光炯炯,每每和她对视,我总觉得自己犯了些什么大错似的。 当我不知怎么的就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班主任抬眼一副温柔的样子问出“安安,你们寝室是这么回事的啦”的时候,我全身一震。 我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在学校里也尽可能避开那些风云人物。我喜欢看无脑的校园玛丽苏小说,却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跟小说里的女主那样引人注目。 偏偏我身边的人大多是这个校园里的传奇。 比如我的几个室友。 来自广西的梁雪琛总是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据她的意思长头发会让她增加洗头时间,耽误了学习。她是我们班的学神级人物,如果有哪个学期拿不到满绩点都会懊恼几天的那种学神。可她又不像那些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一般天天泡在图书馆——社团是要参加的,因为“人生的意义不止是学习”;兼职也是要做的,因为“只有打工赚来的钱才是自己的,花自己的钱最安心”。梁雪琛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朋友,除了社团活动,几乎也只和室友们打交道了。 韩祎或许和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一点在大一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了。这个校园里不乏富二代、官二代,可是像韩祎那样从劳斯莱斯里走下来、进到宿舍时是好几个佣人帮忙打点一切的女生,我着实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我们总吐槽电视剧里的有钱人是多么夸张,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现实中的有钱人或许比电视剧里更夸张。好在韩祎并不在意所谓的贫富差距,要不是每学期开学或是期末她家里人来接她时夸张的架势,我几乎都忘了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主。 与梁雪琛和韩祎相比,我和方雨婷显得太过平凡甚至微不足道。方雨婷是杭州人,和许多江浙沪的人一样,她不愁吃不愁穿,生活过得小康,说话软软糯糯的,是个典型的江南姑娘。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却让人感到舒服。可她生病了,生了对于我而言只有青春言情里才会出出现的病——“重度抑郁症”是她父母为她办理休学手续时提供的理由。 我低头重重地咬着下嘴唇,从小到大每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别人的问题时便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 “唉,安安,平时看你们寝室四个小姑娘特别和谐,怎么会闹出这么严重的事情来?”班主任语重心长,“你得告诉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儿,老师才能帮你们,知道吗?” 我点点头,可我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等我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很镇定地说出来了:“谢谢周老师。我们没想到雨婷会得抑郁症,我感到非常抱歉。” 班主任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我,而我茫然地看着她。 最后她说:“好吧,你先回去吧。如果你们寝室再出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矛盾了,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站起身来又说了声谢谢,飞快地离开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走出学院大楼的时候,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打在我的身上。上海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冬天那么冷,夏天那么热。九月份算什么呢,应该是夏天的结尾吧,热气依旧,却又好像整个校园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 我呆呆地站着,学院楼旁边烫金的几个“经济与管理学院”大字将阳光反射到我的脸上,让我恍惚。 “景安安,你在发什么呆啊!”突然听到一个熟悉又没有耐心的声音,我回过神来,看到沈毅楠骑着自行车停在我的面前。 自行车的后座垫着个海绵坐垫,梁雪琛曾经指着男生宿舍楼前整整齐齐停着的一排自行车笑道:“从自行车就能看出谁有女朋友。” 单身的男生自然不会在自行车后座装一个坐垫,这些坐垫除了颜色大小有些区别之外,看上去都很土。而沈毅楠自行车后座的这个坐垫,我自以为是选了一个看上去最不土的逼他装上去的了。 我怔怔地看着沈毅楠,他比我大一届,这段时间为了直升本校保研的事一直泡在图书馆。我好像有一周没见到他了,再见时只觉得他憔悴了些,瘦了些。 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吃过午饭了吗?” 我摇摇头。 他又问:“去外面吃吗?” 我点点头。 沈毅楠载着我穿过校园,往学校南门的小吃街去了。 我靠着他的背,一切都变得安心,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小吃街上有一家我最喜欢的咖啡店,说是咖啡店实际上也卖各种盖浇饭什么的。我特别喜欢那家店,是因为那家店在各个位置之间都用屏风隔开,让每桌成了相对隐秘的地方,我喜欢不被别人打扰的生活。 我说过我的梦想是开一家咖啡店,开一家这样的咖啡店,然后被沈毅楠吐槽了:“小女生的梦太不现实,你少做为妙。” 今天并不是周末,又已经过了中午一点,店里的人不多。沈毅楠选了靠窗的位置,很快帮我点好一份饭和一杯半糖去冰的奶茶。他总是帮我决定很多事情,我也懒得去指正他对我一些习惯的误解。 “来,擦擦眼泪,你把我吓了一跳。”沈毅楠的语气很不耐烦,但是帮我擦泪的动作非常温柔。“我听说你们宿舍出事了?” 我抬眼看着他,他总是比我冷静,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我的心态近乎崩溃的时候,他也能慢慢地跟我分析事情的本质经过。 “你怎么知道的?” 从方雨婷被父母带回家到现在,总共才过去两天而已,更何况沈毅楠是软件学院的人,怎么就知道这些事儿了呢? 他解释道:“我们隔壁宿舍一哥们的女朋友是你们学院的。” 正所谓坏事传千里吧,校园里的各种八卦,比如某系系花被甩啦,某院院草劈腿啦……诸如此类新闻,在学校里传播速度极快。 服务员端了两份黑椒牛柳饭和两杯奶茶上来,两杯奶茶里有一杯加满了冰块。 我伸手想把加了冰块的奶茶拿到面前,被沈毅楠用力地拍了一下,我吃疼后只好收回了手。 “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么,你胃不好还痛经,不能和带冰块的东西。”他将另一杯奶茶放到我面前,“去冰的饮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有男生在公众场合那么大声地说什么女朋友痛经的事的? 沈毅楠似乎不知道我为啥瞪了他,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女生应该学会爱惜自己,总想着让男生心疼让男生提醒,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女性也是独立的个体,太过依赖另一半,便造成了社会各种对女性的偏见,认为女性天生就是比男性差。”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来了,在教育我的问题上,沈毅楠倒是和我爸的观点挺像的。 我低头吃饭,这里的黑椒牛柳饭并不算很好吃,只不过沈毅楠在这家店看到我和室友们一起吃饭,当时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该点什么,就胡乱点了这里的招牌饭,也就是这个黑椒牛柳饭,于是被细心的他记下来了。 他以为我真的喜欢黑椒牛柳饭,而我不愿给他的这份细心泼冷水,于是装作我确实非常喜欢吃他为我点的东西,装到最后我已经不记得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了。 “重度抑郁症很有可能是遗传和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你们其实可以不需要那么自责的。”沈毅楠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看起来他并不是很饿。 可我不想接这个话题。 “对于方雨婷而言,爱情太过重要,她无视了生活中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各种感情,于是就很容易钻牛角尖了。”沈毅楠停了几秒钟,才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也许觉得难过,按照你的性格,大概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发现朋友的坏心情才导致她最终抑郁症的爆发,所以你自责,感到压抑……这些都是正常的,但是都没必要。” 我一下失了胃口,也放下筷子,皱眉回道:“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个了……” 我叹了一口气。 沈毅楠也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安安,你就是只鸵鸟。我真担心你总是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也会走不出内心的怪圈子,然后就跟方雨婷一样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找我到底是干嘛来的,保研结果出来了么,你不准备考证么?” “景安安!”沈毅楠是真的生气了,他看我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把我掐死。“我找你干嘛来的?我听说你们宿舍出事了,来安慰你来的!我真TMD有病,闲的慌了,莫名其妙来受你的气!” 我们俩双眼互瞪着,我的眼睛很大,他的眼睛也不小。 然后像过去每次我惹怒他之后一样,我低下头,首先服软:“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然后他也像过去每一次一样拿我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接受了我的道歉。 手机铃声响起,我像是抓住了缓解尴尬的救命稻草一般看也没看立刻接了起来。 “安安,你快宿舍来,韩祎喝得烂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那头是梁雪琛的声音,“唉,你说咱们宿舍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我安慰她几句,答应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正要开口向沈毅楠解释,沈毅楠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这笑容让我觉得哪里变得奇怪和不安。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还没吃饱,等吃好了会直接去图书馆。你要找我的话去图书馆七楼,老位置。”沈毅楠挥挥手让我走。 我在这一刻内心是充满感激的,控制不住自己在他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沈毅楠没有推开我,但是仍然是嫌弃地问道:“景安安,你真的疯了么?” “我就想跟你说一声谢谢嘛。”我朝他做了个拜拜的动作,趁他说过更唠叨的话之前赶紧离开了咖啡店。 阳光依旧刺眼,而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舒畅,此前的各种压抑和烦恼瞬间似乎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