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度过了幽暗的长夜一如这个冬至到来时漫长的夜晚,这是昼至短、夜至长之时,亦是大争之世里最浓烈的墨色。诸侯国围攻洛阳的那天谁也不知道黑夜会在什么时候结束、新的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神州就在这漫长的夜里沉睡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刀枪之争无法让这名巨人睁开双眼,鲜血横流,在它面前淌过诸侯的血、公卿的血、士人的血、百姓的血混合在一起汇集为奔腾的河流,在时光力量的推动下注入大地,浸没了这巨人脚下的土壤。
直到那一天姬珣将金玺交到了姜恒手中,犹如递给他这长夜里的最后一点星光。随之,银河渐西移天际出现了一抹很淡的绛色天终于要亮起来了。
阳光照进宫殿中时姜恒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却很精神。四十九声钟响,就像昔年他与耿曙在洛阳中每天所闻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晨钟结束后有六声拖长尾音的昭示,代表诸侯齐聚天子王城之意。
众封国国君俱等待这一天,依次来到会场前,那是天子接见诸邦之臣的“礼殿”穹圆地矩,露天而设,地上铺着厚毯,绘有神州大地地图,位于洛阳王宫正中,周围燃起了火盆。
洪钟大吕声中,金铁鸣响,先是梁王与一众臣子,其后郑王与龙于、郑国臣再次芈清、熊丕与郢臣,最后是代国李靳。
近百人鱼贯而入,甲士随身护卫,陪同国君出访者,俱是各封国内的公卿,天子案设在中央北面,坐北面南,五国国君,各依其位入座。代国位西、郑国位东,郢南雍北,梁国正中右下。
汁泷所坐之处,即天子位下不远处。
姜恒最后一个抵达,走进会场之时,正低声交谈的公卿们随之一静,注视姜恒。
姜恒身穿太史令官服,沿晋制,手持符节,站在入场之地,迎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七年了,他终于真正回到了此地,回到了天子的身前。
“姜大人?”梁王道。
姜恒长吁一声,来到座前,率先朝空案跪拜。
“天子安好。”姜恒道。
诸王同时起身,汁泷转身,所有人面朝天子案,跪伏在地,俯身以额触地。
“拜见金玺,”众国君恭敬道,“天子安好,则天下升平。”
磬声再响,连续数声后,各人入座。姜恒来到空案一侧坐下,让出空位。
“七年前,”姜恒说道,“洛阳大乱,天子崩,万民离散,中原大地陷于大争,如今召集各国封王,以议对策。”
会场寂静,只有姜恒之声响起:“天子驾崩,本该以三公联合赵将军出面,照会诸王,然,赵将军与朝廷中官员,殉天子而殁。如今晋廷内,中央官员,唯独姜某与聂海聂将军。聂将军带兵在外,多有不便,全权委任于我,持天子亲授传国金玺以节,主持此盟会,各位国君,想来当无异议。”
众人纷纷道:“无异议。”
汁泷跪坐,身体朝北面天子案稍稍侧了一个角度,看姜恒,忽有种陌生感,他从来便将姜恒视作雍人,从姜恒来到雍地时,他就成为了汁氏的“自己人”。
而就在这一刻,汁泷开始感觉到,真正的、隐藏在姜恒之下的另一重身份他似乎从来就不归属于任意一国,他自始至终,俱效忠于姬珣。
“各位有何话说,今日都但言不妨。”姜恒解开金玺外的布,那黑黝黝的沉铁之物,如今各国的国君,亦是第一次见,目光俱聚集在天子案上。
“天子虽崩,”姜恒说,“但见此玺,有如见神州天命,今日各位除去消弭纷争外,尚有重大责任,即是为天下百姓,推举出新的天子。”
与会者自然知道,这大争走到了尽头,已是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了。
“那就是传国之玺么?”芈清说,“倒是第一次见,先王不止一次提起过,可以让我看看不?”
姜恒将金玺取下,交由众人传看,道:“七年前,天子遗命,乃是让我持其寻找适合为天下之君者。”
众人看过一轮,这王权的象征,便再一次回到案前。
“但以眼下情况,”姜恒道,“这尚不是最重要的,在下想听听各位国君的意思。未来神州的命运,便掌握在今日与会者的手里了。”
“天子驾崩,”熊丕说,“前因后果,暂且不论。”
熊丕与芈清交换了眼色,姜恒清楚他的暗示,当年五国围攻洛阳是笔烂账,雍国认为关内四国率先挑起大战,四国则指责汁琮意图劫走姬珣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也辩不过谁,各有各的说法,便暂且搁置不论。
旋即,熊丕顿了顿,说:“雍国年前撕毁协议,在安阳朝兄弟之盟开战,屠杀我国十万将士,这笔账,今日得好好算一算。”
会场肃静,这是群臣早就提醒了汁泷的,汁泷倒不如何介意,只是笑了。
“梁国亦是这么一说。”旋即,梁王开口道,“安阳、衡阳、照水等地,如今被雍国占去。何时还给我们?还请姜大人为我大梁主持公道。”
年幼的郑王身边,诸令解代为发话:“郑国济州一战,生灵涂炭,雍国惨无人道,犯下种种恶行,汁琮虽死,却死有余辜,如今谁来为这场战争谢罪?”
李靳冷笑一声,望姜恒,倒是没有来寻仇讨事,知道以眼下局面,姜恒已无法应付,代国的诉求最后再加上去不迟。
汁泷先是朝熊丕道:“安阳一战,十万郢军并非我雍人所杀,乃是中毒而死。贵国想必收尸后,已得到报告。雍军亦有近万人,因天灾而故。”
熊丕认真道:“袍泽们既然死在了安阳,而安阳又被雍王攻占,自该由汁家给个交代,否则呢?”
“殿下。”芈清朝熊丕小声劝说,
姜恒看了眼汁泷,示意你怎么说?
汁泷又解释道:“雍国亦在调查,假以时日,一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
姜恒次怀疑安阳之战,一招将十余万人,满城鸡犬不留,杀得干干净净的招数,乃是出自罗宣之手,但奈何他已找不到自己师父的人,更不可能去问他了。
“我们相信雍王。”芈清答道。
熊丕便暂时不再提出异议,太子与公主,一唱一和,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那么我们呢?”梁王毕绍说。
太子灵死后,毕绍仿佛一夜间长大,虽不过十二岁,却已隐隐有了年老成的模样。
汁泷说:“安阳之乱,非孤本意,今日既然召起联会,便已想清楚了,梁国王都,原样奉还,照水城由雍军暂为代管,以三年为期,进行逐步交接。”
汁泷这么一说,所有人顿时大哗,谁也没想到,雍国竟会放弃到手的土地!
“谢谢。”毕绍淡淡道。
“战死的百姓,”只听梁王身边,相国春陵又说,“雍王有什么说法?不要拿你爹的决定与你不相干之言来搪塞,如今是国君,责任就在你身上!”
诸令解:“济州之战,如何交代?”
汁泷没有回答,所有人都看他。良久沉默之后,姜恒道:“雍王,他们都在问你呢,怎么说?”
汁泷朝姜恒道:“是要割地,还是要赔款,以偿各国战死的百姓性命,我都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