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年三十照例要宴请宗室众人这是风家一年一度的大宴,但凡是皇室的人,基本都要出席。
得势的皇亲固然要在这一天显摆自己的体面不得势的皇亲也是难得有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
从前每到这时候是姜雍容身为皇后最忙碌的一天,卯初就要梳洗打扮,后冠翟衣全副武装接受风家诸亲的拜见。
她要熟知每一个人的身份性情与喜好短短三两句话便要问到点子上要亲切,又不能失威仪。且从头到尾都要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脑子里随时绷着一根弦儿保证筵席上没有任何一丝意外发生。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但现在再也不用了。
她躺在枕上照旧是眠浅早早就醒了但并不急着起床,她静静地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慢慢地等着窗子上渐渐泛白,才起来梳洗。
梳洗也并不麻烦不需要严妆,没有沉重的后冠,也没有左一重右一重的繁复衣冠,她仍旧照往常穿着头上也是简单的发髻。
鲁嬷嬷看不过去嘟囔道:“这般清汤挂面的哪里像是皇后的位份?比一般的女史还不如。等到了大殿上别人身边侍女的穿戴都压得过你,那还有什么威仪?”
“别忘了我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拔下鲁嬷嬷替她簪上去的累珠凤簪,“你见过寡妇盛妆么?”
“先帝早就翻篇啦!主子还真个要为他守寡不成?今天多少贵女宗亲命妇集聚一堂,大家都是豁出去没命地打扮,主子还不打起精神来?”
鲁嬷嬷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万一弄得太寡淡,让别人比下去,陛下的圣宠保不住了怎么办?
姜雍容看着镜中的自己,阳光照在镜面上,泛着一层明丽的光。时至今日,她再也不用去考虑皇后的威仪,也不用去考虑皇帝的圣宠,她心中像是有微风拂过一样轻松。
“皇后”这个壳子套在她身上太久了,又重又紧,这么多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终于可以卸下了。
“嬷嬷你看,今天的腊梅开得真好啊。”姜雍容窗着窗外,轻声道,“很香呢。”
鲁嬷嬷怔了一下。
以往别说是以皇后之身主持宫中大典,就算是少女时代参加筵席,姜雍容也是端庄隆重,连衣上的一道皱褶都不会有。发式衣衫绝不会有一丝嚣张,但也绝不会有半分减色,她永远是人群中最波澜不兴又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她对待仪容与礼仪,就像对待一场战争般慎重又一丝不苟。
鲁嬷嬷颇为吃力地回想了一下,这样在梳妆的时候看着窗外出神,好像还是发生在主子三岁以前的事。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头肩听话地一动不动,但眼睛却不受管控,出神地瞧着窗外花枝上飞舞的蝴蝶,一双眸子又是好奇,又是欣喜。
不知为何,此时的姜雍容,让鲁嬷嬷好像有一种看到当初那个小女孩的错觉。
宫中大宴费时费事,人们往往早早便到了。但姜雍容不赶这个时间,慢悠悠到了午后才跟太妃们一起往丽正殿去。
她这一身的素淡虽然让鲁嬷嬷很不满意,却博得了三位太妃的一致称赞。
宋太妃拉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看得出你待阿风是真心,半点儿不想出风头。听说皇帝上次带着全副仪仗去接你,看来立后的传言当真不假,你心里这是想好了?”
李太妃道:“姐姐这是什么话?你没听说朝臣们都不同意么?入后宫本来就惨,阿容以前嫂子的身份入小叔子的后宫,那就是惨上加惨,当初我们不正是因着这一点才要送她出宫的么?”
赵太妃道:“按我说,光是穿这么素淡还不够,要不干脆托病不去算了?”
这一招出门前思仪就提过。思仪主要是觉得这化雪的日子,天冷,不愿主子来回路上受冻。
姜雍容拒绝了,理由是:“我还是去得好,这样她们就算是想说我的坏话,也得憋着。”
这个理由让三位太妃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哈哈大笑。
姜雍容其实觉得三位太妃可以托病不出,因为这样的大宴,一瞧见皇帝是阿天,不知道三位太妃受不受得了。
她委婉地探了一下三位太妃的口气。三位太妃坚决拒绝,道:“这可是我们几个老姐妹去当祖宗的时候,便是皇帝陛下,也得给我们行晚辈礼呢!”
“可不是?非得告诉那几个小蹄子,咱们不单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那几个小蹄子”是指生了皇子,被接去封地的几名太妃。
姜雍容莞尔。
有时候,人活着的力量居然不是来自于亲友,而是来自于敌人。
丽正殿就在坤良宫不远,也是皇宫几个有数的大殿之一,殿中有大戏台,宫中每逢大宴,多半会在这里举行。
照矩是嫡系宗亲的男子先随着皇帝祭祖,然后回来开宴。旁系及不甚要紧的亲眷便先在丽正殿候席。
因是家宴,取阖家团圆之意,族中男女老幼齐聚一堂,贵女们巧笑倩兮,命妇们围坐谈笑,奶妈在旁边抱着孩子,宗亲们由宫人侍候着寻亲问故,乐师们在屏风后试奏曲子,宫人们来回穿棱,整间大殿热闹非凡。
姜云容在其中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她一个一个向年纪大的长辈问安,每一个长辈待她都和颜悦色,起身拉着她的手说话。这是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待遇,以前姐妹们赴宴的时候,他们只会待姜雍容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长辈的手忽然微微一顿,周遭也有瞬息的寂静。
之前有多热闹,这寂静便来得有多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