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开始,娘亲看到我伤痕累累的回家,总是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留在家中,或是躲着那些人。但是那时的我却异常倔强,不肯听从她的安排,也不愿意对那些人示弱。渐渐地,娘亲也不再劝说,只是每逢我满脸伤痕的回家,她便会煮上两个鸡蛋,用棉布包着给我揉散身上的淤青,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庆幸又有鸡蛋可以吃了。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这疼痛、不甘、倔强后的两枚鸡蛋,却是给了我一丝希望,亦或是面对苦难生活的勇气。但那时的我却不知,娘亲为了给我这无声的安慰,又要多洗几个时辰的衣服,或是又要再忍受多久的饥饿。 再大两岁后,同龄的孩子都开始到学堂里读书,而我却只能躲在墙角下,默默的偷听,心生向往。我知道娘亲曾经多次去求教书先生,让他教我读书识字,但是教书先生却满脸厌弃的把她赶出来,还让她管好我,不要给他带来祸患。无奈娘亲只好每天天不亮就到河边,把要洗的衣服背回来,一边蹲着洗衣服,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划下笔画,教我认识一些简单的字词。那时我才知道娘亲原来是识字的。 再大一些,也许是快到新年时。外面虽然大雪纷纷,可我还是忍受不住饥饿,又偷溜出家门,想到田地间去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别家剩下的水萝卜。冬季的萝卜虽然没有春天的好吃,但聊胜于无。冬天冰天雪地的,娘亲已经不能到河边去洗衣服了,家里唯一的一点点余粮,是娘亲在冬日到来之前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为了不至于饿死,我们每天只在天快黑前,吃一碗很清很清的米汤,以免实在太饿而睡不着。那一大碗水下混有的几粒米和一些干瘪的野菜,完全不能填饱我正在发育的身体。于是我总是偷偷的溜出门找一些可以吃的东西,然冬日万物凋零,我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 趁着娘亲不在家,这次我又偷偷溜了出来。爆竹的轰隆声响彻天际,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在家过年。我在田地间找了很久都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于是裹紧了身上的大棉袄想到别处碰碰运气。这件大棉袄是我唯一的冬衣,是去年娘亲花了一文钱找到裁缝铺的李大娘,买的别人不要的,虽然不合身,但是可以抵御寒风,异常的温暖。我孤零零地走过一户户热闹的人家,看着里面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热气腾腾。直到来到一片竹林,我突然发现土壤里有许多裂痕,是以一点为中心向四周呈现放射状的裂痕。我突然眼睛一亮,是冬笋。想到终于找到吃的,我顾不上其他,忙从竹林中找到断肢,埋头奋力的挖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想到竹笋的美味,我不禁咂咂嘴。 “你这个小贼!”突然背上传来阵痛,挖笋的右手经不起疼痛,树枝应声落下。我顾不得其他转身一看,凶神恶煞的李管家拿着一根木棒再一次打来。李管家是李员外府上的副总管,在外总喜欢狐假虎威,显摆自己在员外家的权势。 “我不是贼!”我立刻大声反驳,恨恨的瞪着他,却忘记了闪躲。 “不是贼是什么,大半夜的跑出来偷东西。” “我不是贼,我只是在这里挖几个冬笋。”我再一次反驳道,虽然尽力躲闪,手臂却还是又挨了一棍。 “你还真是死不悔改。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一顿。”说罢,木棒如雨点般落下。 我一边躲避,一边哇哇大哭。哭声与今夜的喜庆格外的不和谐。不一会儿就吸引来了附近的人。 “多可怜啊。” “大过年的还是不要打了。” “小小年纪就当贼,长大了可怎么办?” “谁家的孩子,当爹娘的也不好好管教。” …… 头嗡嗡作响,议论声紧紧围绕,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直到一个声音出现:“这是怎么了?” “回禀小姐,这是个小贼,小的正在教训他。”管家对着一个人影献媚的行礼。 “我不是贼。”我依然奄奄一息的分辨道。 “那你怎么在这里?”优雅而稚嫩的声音响起,她缓步向我走进,俯身看我。 “小姐,小心危险!”管家连忙挡在小姐身前,警惕的盯着我。 “我只是出来找吃的,看到这里有冬笋,挖了几个。”我掘强的抬起了头,紧紧盯着她。 顿时,惊恐的声音响起,大家看到我不一样的眼睛,急忙跳开,向后退去。我面无表情,悲凉的想,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了。 然,这却是此生我最难忘的一刻。这位娇弱可爱的小姐,她蹲下身,看到我头上的血迹,眼中没有害怕、没有厌恶,有的只是同情。她伸出手,拿起一个我挖出的冬笋,递到我面前:“小哥哥,给你。” 我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而她却又捡起一个冬笋放到我面前。 直到她捡好所有的冬笋,才又望向我,带着怯怯的笑意:“小哥哥,快回家吧。你的娘亲应该很担心你吧!”说罢她对我摇摇手,转身朝着灯火辉煌的庭院走去。 那一刻,我呆若木鸡,甚至忘记问她一句:“你不怕我?”也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谢谢你选择相信我,谢谢你是这么多年,除了娘亲意外,唯一不厌弃我的人。 我一瘸一拐的走向家门口,娘亲早已经回来,她看我不在家,焦急的在门口等候。见我受伤,娘亲赶紧跑过来,心疼又责备的质问:“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么晚了还跑出去!”我也不辩解,傻乎乎的笑着把怀里的冬笋递给她。她眼里闪过吃惊,却也不说话,扶着我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屋里。不一会儿,娘亲端来一碗粥,不是稀拉拉的米汤,而是一碗混有肉糜精心熬制的粥,我很惊讶,抬头看向娘亲,只见她双眼通红,怜爱的看着我:“吃吧!”声音里还有着一丝哽咽。 “娘,不疼的。”我靠入她怀里,感受着冬日里难能的温暖,抽泣着鼻涕,喏喏的说:“娘,不要难过,我们一起吃吧。” 外面寒风刺骨,我不知道娘亲是怎样的艰难,才在这除夕之夜弄到一星半点的肉糜;而我的娘亲也不会追问我又是怎么遍体鳞伤的得到了冬笋。这是我们多年来无形的默契。我们的快乐可以共同分享,但痛苦却都默默选择了独自承受。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如果不是那一天,也许我还依然和娘亲在一起,过着虽然贫寒,却也有着些许温暖的日子。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由于冬天即将到来,为了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好过一些,娘亲依然天不亮就出了门。 我白日里又跑去学堂偷偷听课,在他们放学之前就赶紧提前跑开。在这一年里,我又多了一个偷溜出门的理由,每当我回家时,都会绕过几户人家,小心的来到李员外家旁的竹林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姐的地方,我期待着和她不期而遇,但是却从来没有实现过。于是我小心的守护着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秘密。 回到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我赶紧乘着还有一些霞光,用缺口的小碗,勺了半碗米下锅。我们买不起油灯,一会儿天黑了看不见,就只有饿着肚子了。娘亲最近还揽下别家的衣服来洗,每日都是见着天黑之前才赶紧回家。 粥在炉子上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站在家门口左等右等,却依然不见娘亲回来。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心里有些发慌,默默的安慰自己,娘亲马上就会到家。又过了半个时辰,直到锅里的粥都凉透了,我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顾不得其他,赶紧向河边跑去。更深露重,我一边奋力疾奔,一边大声喊着娘亲。然直到我来到河边,都没有回应。我又沿着河边找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娘亲的身影。于是我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寻思着娘亲是否已经回家,急忙转身,又朝着家飞奔而去。一路上我百感交集,幻想着娘亲已经回到家中,等着我回去喝粥。然而当我奔进漆黑一片的家中,大喊着娘亲时,却依然无人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娘亲究竟去哪里了?我找不到娘亲了。 我又在漆黑的夜里寻找着来到河边,哪里都没有娘亲。于是我一家家挨着敲起了房门。夜深人静,焦急的敲门声显得格外刺耳。我苦苦追问:“有没有看到我娘亲,她不见了,还没有回家?”然而,换来的却是无情的咒骂,以及拳脚棍棒相加。 我拖着受伤疲惫的身躯,一家又一家的走过,依然大声的敲响房门,没有人理睬我,更没有人告诉我娘亲的消息。 直到破晓的晨光,划破黑夜的无情。一户人家终于打开一丝门缝,一个老婆子悄悄的对我招招手,我连忙托起麻木冻僵的双腿跑了过去。老婆子平时和我娘亲一起在河边浆洗衣服,她畏缩地瞅了我一眼,也不肯迈出房门,她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声音,悄悄告诉我:“你娘在李员外府上。” 我甚至来不及追问她一句,便砰的一声关紧了门。 我飞奔到来过无数次的李员外家,不顾守门家丁的阻拦,疯狂的敲着大门,撕心裂肺的叫着娘亲。家丁一次次把我打到在地,我却如失心疯一般不顾一切。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家指着李员外家议论纷纷。我看到李管家在门边探了一眼,便匆匆朝里跑去。不一会就见四个家丁把我娘抬了出来,弃如敝履般扔到大街上。我赶紧跑上前扶起娘亲,此时的她早已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她缓缓睁开肿胀的双眼,对着我虚弱的一笑:“娘没事!忆儿不要担心。是娘对不起你,让你小小年纪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我看着惨不忍睹的娘亲,泪流满面。 我小心翼翼的扶起娘亲,不顾众人看戏般的指指点点。她趴在我的肩头上仿佛一株柔弱的木槿花。我恨恨瞪了这些见死不救的人一眼,大家似乎被吓着一般纷纷退让。 刚走了两步,突然娘亲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我的双手,朝着李员外大门处的石狮子,一头撞去。而我只来得及看着她仰头摔出,顿时鲜红的液体洒满街头。只见周围的人嫌弃的躲闪,口里一边叫骂着晦气,一边事不关己的离开。 我不顾李家家丁的鞭打,在大街上哭得撕心裂肺,用身体紧紧保护着娘亲,不让她连死后都受到屈辱。 “还是先葬了吧!”一个锦衣雪华的公子朝我丢下一锭银子,也不做任何停留,翩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