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白梓轩悔得肠子青了紫,紫了黑。这事儿办得,像吃了苍蝇一样糟心。他怎么就能点头答应了那疯子无理取闹的要求?怎么就能嫁出去的小媳妇似的,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了? 活该被关在这不见天日、机关重重的保险箱里!邪门儿的是,事后回忆,白梓轩居然一点儿也记不起当时自己被一大老爷们儿的涟涟泪水所动容时,究竟是一种如何变态的心情。 这要是换一绝代佳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嘤嘤哭求,答应也就答应了。自古谦谦君子怜香惜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白少爷向来冷然的根骨里藏着一颗多情温柔的种子,吟风弄月时,常常拿出来招蜂引蝶,毫不吝啬地播撒君子博爱,却从未让这粒种子生根发芽,滋长出不该有的野望。即使势头正盛,一看苗头不对,他也会当机立断,斩草除根,绝不留余地,更不留后患,十分儒雅有礼、进退有据得将自己洗得一清二白,不惹俗尘。因此,白梓轩纵横情场多年,无往而不利,从没闹出什么豪门丑闻,私生恩怨,于是人诵雅号“白无常”、“鬼见愁”。 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世英名的“白无常”终于遇见了拿住他七寸的“活阎王”。萧恒完全不符合环保要求的几把鼻涕和涌动着小水花的泪腺,竟让“鬼见愁”活活变成了“愁见鬼”。那鬼还是个鼻涕鬼。 抬头环视了下这间“活棺材”,最后目光又落在了眼前这堵掩映着森林雪景的玻璃幕墙上,白梓轩一脑门官司,一脸生无可恋,一肚子苦水,极其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后悔药都见了鬼,目下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蛰伏以待,伺机而动。 脖颈没来由吹来一阵小凉风,背后成片汗毛齐刷刷挺了尸,鸡皮疙瘩从后脑勺一直拱到了脚趾头…… 熟悉的炙烤一般的视线像激光镭射一样钉在自己背后,白梓轩知道,他来了。 一阵不寒而栗地牙酸,缓缓吐出一口气,白梓轩扬起头,重新挂好一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轻轻转动转椅,逼着自己迎着那滚烫的视线瞪了回去。 输人不输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道理不还以颜色!白少爷还没向谁认过怂。 这回,倒是萧恒先认了怂。二人视线空中一触即分,萧恒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躲开了白梓轩凌厉的目光。 一瞬间捕捉到萧恒眼里的躲闪,白梓轩顿觉四体通泰,身心舒畅,气势地挑起一边儿的剑眉,扬起了下巴。 萧恒走向酒柜,门清路熟地从里面抽出一瓶红酒,手脚利索地为自己和白梓轩各倒了一杯。 不紧不慢地踱到玻璃幕墙前,萧恒伸手递了一杯给白梓轩,却没有再看坐着的人。他神情略带落寞地专注于欣赏眼前的冰天雪地,始终不置一词。 自诩修养超凡脱俗的白少爷虽不至于气急败坏地兴师问罪,但也还没能历练到心平气和地容忍拘禁绑架。他讪笑一声,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位大神谦卑的酒水伺候。 捏着高脚杯的伶仃细脚,白梓轩半阖着眼,心不在焉地晃着杯底那一泓莹亮液体。灯下,茶色浆液优雅地旋转起丝滑的裙裾,竟带着几分缱绻绵长。一丝温厚甘醇,香线一样缠着鼻尖。 白梓轩啧了一声:“82年的拉菲……可惜了……” “……”萧恒没接话,品也不品,一饮而尽,回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背对白梓轩,才迟迟开口,“没什么可惜的……蠢物色相,解渴而已……” 哟呵,神马都是浮云是吧?装吧! “萧先生品味非凡,很有些雅趣,想必也是一位言出必行的君子……”在萧恒面前,白梓轩不由自主地变得战战兢兢,头一次谨小慎微地试探他人,他一时极不适应,话说了半截牙齿一磕,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恶心得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萧恒噗哧一笑,截住话头:“怎么,白先生终于学会曲线救国了吗?什么君子、孙子的,我从来不担这些虚头巴脑的名头!务实为要,各取所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说呢?”话说得应对自如,手上却差点儿把杯子捏碎,萧恒赶紧一仰脖,杯脚翻个儿,杯底见空。 继续装洋蒜!孙子诶,白爷爷姓白,但不是白给的! 虚与委蛇从来都不适合白少爷,强行虚与委蛇足以让他恶心半年。委婉迁就地话都点到这份儿上了对方还想耍无赖,白梓轩索性打回原形,驾轻就熟地拾起他惯常的撕破脸:“萧先生,你要明白,我是答应了你来配合恢复什么前世记忆,但并没有保证一定于你得偿所愿!你求的,我帮了,欠你的,还清了,至于结果如何,可从来不是本人的责任和义务!如今,你我两不相欠,你如果再将我强行扣留在这里,可就是非法拘禁,有恶意绑架、人身伤害之嫌了!如果你不想收到律师函……” “咔嚓——”杯子还是被萧恒捏碎了。碎玻璃扎的他满手淌血,他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表情更淡了。 白梓轩眼角一跳,太阳穴紧绷。轻轻将手里的高脚杯放在身边的茶几上,酒一口都没少。 萧恒没转身,面无表情地简单处理着手上的伤,风马牛不相及地以问作答:“怎么不喝?” 白梓轩:“……” 几条纱布胡乱一缠,将伤口狠狠攥在掌中,萧恒敛起了一时的擦枪走火,转身靠在酒柜上,抱着胳膊没型没款地觑着白梓轩,半笑不笑地说:“怕我毒死你?还是……” 白梓轩脸颊绷成了直线,严肃得有些不自然。 萧恒笑得更浪,慵懒地挪到白梓轩跟前,像猫一样欺下身,附耳道:“怕给你……下药……让你原形毕露?” 头皮一炸,白梓轩一把将眼前的人推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喔,喔……君子动口不动手……”萧恒一边吊儿郎当地举起双手,一边一步三摇地往后退,眼里嘴里的轻慢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怎么了?白公子如此洁身自好,三贞九烈?要不要我专门为你定制一块贞节牌坊?” 自从上次山洞里的失控事件发生后,萧恒对白梓轩再也没有半分越矩,甚至交谈和幻力探查的过程中,也尽量避免身体接触或者距离过近。 简直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非礼勿近,敬而远之,清心寡欲得有板有眼,礼数周全得刻意尬然。白梓轩一度生出几许失落。当然这变态念头他立刻打消了,倒是很快适应和享受起萧恒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毕恭毕敬的犯贱风格。 逆来顺受的使惯了,突然换了花街柳巷的烟花气,一口玻璃渣白梓轩吃得猝不及防,比那日怒欲交加被用强更让他尊严扫地。白少爷恼羞成怒,差点儿失了君子风范。 这他爷爷的都什么事!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这疯子变脸变得比媚上欺下的势利之辈还快!贱人就是矫情! 白梓轩一颗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心,狠狠被人折辱践踏了一下,反倒勾出他埋藏极深的一点极阴晦黑暗的毒,只一滴,足以如临深渊。他怒极反静,所有情绪都沉到了渊底,眼角眉梢仿佛化开了似的。 水波不惊地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白梓轩放到嘴边呷了一小口,翻在舌尖下蕴了蕴,却又一口吐了回去。这在品酒中,是极其无礼的,却让白梓轩做得别样优雅。放下杯子,他还十分绅士的拿出手帕,沾了沾嘴角。 “Domaines Barohschild(拉菲罗斯柴尔德集团)旗下一级酒庄‘拉菲古堡’1982年产,橡木桶发酵工艺,原料‘赤霞珠’(葡萄品种)……”白梓轩全程与萧恒眼神无交流,仿佛自说自话。 “……”萧恒单眉一挑,双手抱臂倚在了玻璃幕墙上,嘴角还挑着一丝坏笑。 白梓轩不退反进,闲庭信步一般靠近萧恒,贵族气场横贯周身:“‘拉菲古堡’是红葡萄酒的圣坛,至美之作出现在1878年,可惜两次世界大战,几轮世界经济危机,这座圣坛差点儿分崩离析,几经辗转终于重回罗斯柴尔德爵士手中。为了确保‘拉菲’品质,酒庄绝不会采用树龄低于10年的植株,1982年的孤品‘拉菲’尤为如此,树龄都在30年以上。” 捏起刚刚用过的手帕一角,嫌弃得如同沾惹了脏东西,白梓轩将手帕提在萧恒面前,眼神说不出的氤氲,又透着些许洞悉一切的忧郁,让人呼吸为之一窒。 轻轻一松手指,手帕款款飘落,白梓轩散漫得极为不屑:“可惜此‘拉菲’非彼‘拉菲’。这酒里掺了20年以内新植株发酵器的铜臭味儿,难道萧先生的舌头都是摆设不成?正品里掺了冒牌货,就像一锅好粥里掉进一颗老鼠屎,再醇美也只能饮牛马了。萧先生如此讲究的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哈……”萧恒眉心淋漓尽致地舒展开来,笑得三分玩味,七分揶揄,“白少爷讲究得天马行空,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可不是耍嘴炮就能了结的……要不要……继续我们山洞里未竟之事,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这里可是有床的……” 意味深长地盯着白梓轩那张分外鲜明的脸,萧恒一伸手,一根烟当空飞落在手中。一歪脖子,他叼起了香烟。 白梓轩对这种登徒子一般的挑衅丝毫没放在眼里,不怒反笑,极为温和,如沐春风:“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啪——”白梓轩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打火机,打火的声音几乎与萧恒叼起香烟的动作同步。白梓轩举着火,却没有上前点烟的诚意。摇曳的小火苗,同时在二人一深一浅的瞳孔里局促不安地跳动着。 萧恒一怔,眯了一下眼才凑上去点烟。 “啪——”又一声脆响,刚凑近火苗,烟卷纸还没烤热,火苗便陡然熄灭了,一点儿火星都没剩。白梓轩一手关掉打火机,一手抽出萧恒叼着的香烟,又稳又准。 萧恒有点儿懵,白梓轩这举动确实反常,别说是如此自掉身价地调戏他,白少爷平常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白梓轩轻笑着含住萧恒叼过的这根烟,漫不经心地为自己点上,才施施然退了回去。重新坐回转椅上,翘起二郎腿,怡然自得地吞吐了一口。烟圈膨胀的气球般,晃悠悠升上去,淡入空气中。 萧恒一瞬间嗓子眼儿发干,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白梓轩眼神露骨地将萧恒从头看到脚,摩挲了一下下巴,显得意兴阑珊:“萧先生没照过镜子吗?” 啊?萧恒更懵圈。 “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进退……”白梓轩就地弹了弹烟灰,又呷了一口,“萧先生一表人才、光风霁月,可谓极品中的极品,说实话,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吃亏。未曾损失一丝一毫,便能揽美人入怀,我不止是不吃亏,简直是占了大便宜,这样的买卖,我乐得其成。” 萧恒最后一点儿吊儿郎当的笑也撑不住了,渐渐消失在颊边。 白梓轩的温柔不过是为他的混账属性做个欲扬先抑的铺垫,后招才是动真格。此时图穷匕见,他终于露出了残忍的獠牙。这个没人性的东西巴不得在伤口上撒盐:“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和我在一起时想的又是谁?这些日子承蒙萧先生关照,把本人伺候得这么体贴周到,相当于给我放了个大假,还能抽出点闲暇研究了一下萧先生你这一奇特物种的独特之处。着实令本人肃然起敬。阁下的执念可谓千古绝唱。不过自欺欺人也得适可而止吧,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悲惨到不得不拿我当替代品……” 不出预料,萧恒的脸几乎变成了调色盘,一时之间变了几变,眼白充血,额角青筋不可自抑地鼓动。 成功地刺激了萧恒本就不堪一击的堤防,白梓轩倒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雀跃,反倒没来由有些索然无味,但这点残渣一样的良心,完全不足以改变姓白的衣冠禽兽的本质。 “还是说……你已经不得不靠这点儿假象才能苟延残喘下去?”白梓轩很快让狗吃了那点可怜兮兮的良心,调整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混账不是人状态,“好啊,来求我?求我留下,可怜可怜你,求我不要走,好好安慰安慰你……只要是你求,说不定我……” “呼——”白梓轩话音未落,一阵强劲的飓风排山倒海卷来。“哗啦——”身后的玻璃制品同时爆碎,迸了个满堂彩,连萧恒身后的玻璃幕墙也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从左贯右。 墙上飘雪的森林景致,终于难以为继,滋滋啦啦地闪了几下雪花,最终缩于一点消失了,只剩下惨白的墙和无法弥合的裂隙。 任你怒海狂涛,我自清风明月,在一片摧枯拉朽中,只有白梓轩纹丝未动。他明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根根汗毛都快竖起白旗,为了离开此地,他不得不兵行险着,着实豪赌了一把,就赌萧恒无论如何都不会伤他分毫。 终于尘埃落定,萧恒闭着眼,脸色惨白,一尊冰坨一样感觉不到一点儿活气儿,只有满额的细汗还能证明他还没被气死。 等了一会儿,萧恒还没有发作他的意思,白梓轩终于放下了那坨悬到了嗓子眼儿的黑心烂肺,十分不以为然地抖了抖身上的玻璃残渣,站了起来。 他抬起腕表,右手不知按到了哪里,腕表上方当空展开一个虚拟屏。白梓轩极其麻利地在虚拟屏上点划推合,快得不容眨眼。他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机械似的陈述道:“Apollo(阿波罗)三体防御系统是苍雪集团子公司‘阿波罗军用科技综合体’的第三代研发品,其防御体系堪称完美。但是,在极端情况下也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漏洞,而这个小漏洞属于一级商业机密,只有总公司高管中的两个人知道……”白梓轩从手表上抬起头,透过虚拟屏,扫了一眼入定的萧恒,继续垂下眼飞快摆弄着,“很不凑巧,这两个人中,就有在下……” 说完,“哔——”地一声轻响,虚拟屏瞬间收拢,白梓轩放下手,古水无波地看着萧恒,郑重说道:“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了激怒你,利用你的超能力干扰人工智能的评辩水平,使我有机可乘,打开防御锁定程序。我是故意的,但情非得已。如果伤害了你,请见谅。防御锁定程序马上会自动解除,你我……后会无期。” 话音刚落,随着一道接着一道的叹息,这间密室的安全门一道接着一道地打开了,眼前是一条再无阻碍的通道,目标是未来茫然的未知。 小样儿,治不了你!入了我的坑,不坑死你,我不姓白! 白梓轩整了整衣衫,默默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向通道。 “我求你……”背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嗫嚅,白梓轩心头一紧,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求你留下来!”这次的恳求更加笃定,萧恒终于抬起头,静静凝视着那个魂牵梦萦的背影,急不可耐地补充道,“你说过只要我求你……” “我说了,是为了激怒你,一句戏言,不必当真!”白梓轩严厉的声音带着无可辩驳的威严截断了萧恒极不明智的任性。 “你就是他,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前世是谁,做过什么,想过什么……”萧恒三步并作两步追到白梓轩背后,伸手想要拽住他,却倏而停在了空中,慢慢收了回来。 “防御系统已攻破,信号屏蔽完全解除,刚才我已经打开了卫星定位。如果我十五分钟之内不能走出冰塔,警察就会赶来……你想让我对警察如何说辞?”白梓轩依旧没有回头,萧恒只能听到他毫无波动的声线钝刀一样刮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心上。 “爱如樱!”萧恒完全不理会白梓轩的理性分析,分秒必争地苦苦哀求,“你会吹那首爱如樱!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我会吹吗?你不想知道这首曲子的来历吗?” “那曲子……”提到《爱如樱》,白梓轩的声音终于揉进了暖意,然而很快又降回了冰点,“那首曲子,是别人教的……我早说过,你找错了人……” 说罢,白梓轩头也不回地踩着一地残渣碎片漠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