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寻常交情　　凤羽龙脉汇聚清流，蜿蜒到新建的城址、旧日的巴氏大族集会地。有人窜逃到更隐秘的深山老林，重建家园；有人冒险探索传说中的王城古墓，得了不治之症；有人放下犁具与镰刀，扛起兵器，雄赳赳气昂昂挺进中原。　　大蜀王朝建立，王族与仙道互通，武学兴盛，奇侠异士闻风而至。王宫坐落四围高峰翼蔽的盆地中心，西郊二十里道路铺平，扇页形展开，通往两大贸易关城及三处兵储关隘。　　墨冰上仙缓缓飞过富丽堂皇的殿宇，踏足雄伟的宫城高坛，望下层层叠叠高差夺目，迷茫之感顿时袭上心头。阶梯、阑干、屋顶、廊房来回平绕，四方形折角规则分布，就似盘山道路掐成了段段直线，莫非凡人把山里的土石都搬到了此处？究竟山移了、路移了，还是地名移了？上一次出关之时，河流亦曾改道，可起码还留了个大形吧……　　　　放弃了故地重游，上仙百无聊赖，一路乘云向东，途经万里山河，山脉褶皱起伏如迷宫，横跨平原沃野，直达东海缘岸，浪潮气势磅礴，灵巧的小岛悬浮海空，云气萦回，白烟缭绕，好一处修仙胜境。　　依旧择了最高处落脚，凉风吹得舒爽，名岛风光一览无余，忽听琴声清越、乘风偶过，上仙好奇心大起，登云飞下顶柱，周回一圈，终于在桃花零落的殿檐下发现了目标。　　奏琴的仙人觉察到不是敌人，白衣轻提离座：“来者是客，何不现身一见？”　　上仙心想：“反应还挺快，想来修为也不低，东海何时有了这般后起之秀，衍道小儿竟不告诉我。”　　上仙坐进最大株的桃花树枝杈间，目光投向琴师，好好打量了一番。　　后生俊洁如莲，气宇如天，谈吐风雅，动静生辉，令人满意。上仙笑容不觉亲切了些：“孤自一人在长留殿首。你家师父不是海岳长老就是掌门人了。”　　“掌门正是家师。晚辈姓白名子画，另有同门师兄弟各一人。”后生颔首致意，语调平平，算不得殷情，倒也颇显礼敬。上仙斜倚旁枝，按着脑门想了想，说：“不必客套，你也已堪破飞升之境，获得至上仙法，你我虽非同辈，但修为同级，在下‘墨冰’为名，单称一个‘仙’字，直呼我名就行。”　　“既如此，子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墨冰仙今日，是为寻家师而来吗？家师同师兄赴北海盟会，还须半日即回。”称谓并未取掉，口中却无丝毫推却，墨冰上仙听着惬意，合眸拧了拧头，又开启眼帘微笑：“我不找任何人，就是来看个新鲜。”　　……　　仙界有种人名构成法异于凡家，叫“以称补姓”，即不用姓氏加名字，而用名加称，如“二郎神”。六界无血亲姓氏的仙妖众多，加“称”乃表明其人无姓氏，或不沿袭姓氏，非作尊让之用。名加称便如凡间姓加名，用全表位份齐平。高辈称呼矮辈或好友之间，去“称”以显亲密，即如去姓留名。　　墨冰仙让白子画直呼其名，虽属谦辞，也是一种示好，白子画依然用名加称，或许是表示不够相熟。但若熟识了改变是不妨的。　　　　然而世事难料，许多年后，两人的交情仍止于寻常，未再进半步。　　按理一来二往见得多了，不该不要好。何况周边无人非论，长留的晚生们见二人谈诗论画，因不识得墨冰仙，都当是同龄仙人；衍道自负教了个好弟子，亦从未让白子画同他讲究过虚礼；只可惜，白子画成了掌门，肩负重任心怀天下，仙气也变得异于从前，墨冰上仙潇洒惯了，适应不了其变化，便不愿到长留做客，二人的关系遂逐渐转淡。　　　　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墨冰仙对于白子画的为人，还是抱持肯定的。　　墨冰仙印象中的白子画，意志清洁、博爱慈怜，不为凡情所动，不为世象所迷，其深如云聚，其广如雾散，就如泼墨山水画中的一段留白。　　墨冰喜爱绘画仅次于抚琴。他时常觉着，子画之名取得甚妙。　　　　如非亲眼见世尊摩严拜倒在脚下，口里断续恳求着：“救救子画……”他几乎不能理解由东海长留而起、祸乱人间、席卷六界、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妖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连素来心境无敌的白子画都栽在她手里？　　抱着小半的谨慎和一丝丝期待，远赴南海云宫，第一眼，就十分诧异，竟颇有好感，如同第一次见到白子画，心情淡淡地欣悦。　　　　“错，是白子画跟我很像，不是我跟他像，我驰骋六界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云宫雪后，桃花飞落，墨冰上仙轻扬墨眉，睥睨着身为云宫统率的竹染，心叹他明知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担心他杀死妖神，说话越发懒得顾忌。　　“……你师父真有意思，舍不得牺牲白子画，就牺牲我。”　　墨冰仙对于竹染的关心，仅限于他和妖神不一般的关系，至于他和他的师父、或说生父，想都没多想过。那个时候，小姑娘虽然身负神力，实则竹染才是杀伐六界对抗势力的罪魁祸首。如今竹染心存怨尤，怨人不信他，怨天庭不智，也该清算自己的咎由自取吧。可惜了小姑娘一番心意。她淡薄人情，心冷如冰霜堆砌，却换回蓝雨澜风久已失丧的幸福，阻止了竹染杀害自己的生父，也治愈了他无法自控的转化力，唯独救不了她的破碎的希望。　　　　通风孔明亮刺目，丹炉泛起蓝光，焰色五彩环绕，如蜂蝶幽幽展翼，欢愉地在火海时起时落。墨冰上仙倾身其旁，冥思中不忘规律地扇着扇，仿佛是给自己送风解闷，反复不停心无杂念如同入定，不知日月穿梭外间已是何种光景。　　壶中仙境的入口在顶盖，出口在左侧，与壶形是一致的，有人进入时天光必为所扰。待得经过千万遍琴曲涤炼，春秋华彩尽皆融入丹元，堪堪竣工，倏忽一个光影弹至炉内，一闪即逝，不凝神差点错过，发现来的竟是个功力深厚之人。　　来人抚着白须，指节分明如竹管，严峻的脸色如泥石雕刻，八尺身高承起道骨仙风，如尾絮飘飞的符节、立地顶天。　　“不得已打搅，长老见谅。”老道人敬称容貌年轻的墨冰仙，规矩地道明来意，“仙丹已得成，长老会择日面见子画上仙吧。最近长留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也难怪，炼着丹也不忘做饭，日日有人出入壶中送新鲜米菜，要掌握上仙炼丹的进度毫无难处。 　　“有何来意，掌门直言吧。”墨冰仙抬抬扇，昂首坐看剑风道长。　　剑风掌门延迟了一阵，思虑过后开口道：“长老可否顺道托子画上仙帮个小忙？儒尊为植仙药近乎退隐，现今的幽若掌门还是女娃儿心性，对竹染言听计从，跟天庭都杠上了。前月天庭要降十二名女仙到长留辅佐幽若掌门，竹染让幽若掌门礼拒，幽若掌门照做，跟天庭僵持了一个月。子画上仙不愿出面无妨，让人带话给个命令就好啊。剑风知道长老不爱管仙派俗务，只求长老将剑风原话转达，由子画上仙决定即可。”　　“……爱莫能助。”在听完的瞬间作出判决，墨冰仙轻然将头偏开。尽管剑风掌门分寸拿捏得不错，墨冰仙丝毫没被提议打动。天庭又如何，他自喜置身世外，也就不会出手推别人一把。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打搅白子画师徒。　　当年衍道掌门决心传位给白子画的时候，他就质疑过，衍道说：“仙派门尊历来是道行最上者居之，如今我的三个徒弟修为都已在我之上了，其中子画最高，掌门之位是一定要传给他的。把长留交给他，我也好得个千百年渡劫去。”墨冰想着衍道教出三名弟子各个青出于蓝，着实令人佩服，长留内务恐怕不宜由他这种吃完闲饭即乘凉的人插嘴，就没再多言，然而他一直怀疑白子画固持的“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背负多大责任”之类观念实乃始于衍道。　　　　墨冰上仙不明长留近况，但以他之见，幽若和竹染的组合虽有点匪夷所思，也还不错。　　上仙若知晓详情定要发笑。天庭指命十二名女仙辅佐幽若，由头是长留男仙居多，玉帝心疼她玄孙儿，帮她避个嫌。然而不是玉帝突发奇想敲定了避嫌之策，而是幕后另有推手。诸仙派当家人害怕长留有朝一日会毁在竹染手里，所以整出个像模像样的理由，让天庭施压安插人手分权旁立，玉帝一听之下便很上心。哪知幽若宁肯听竹染的蛊惑，不肯奉行她祖爷爷的圣令。群仙不得已想到了白子画。　　本来白子画背负了师徒乱伦的坏名声，让他回长留也不可能，但求他效举手之劳，他总还存有点责任心吧？　　众仙家估摸着白子画为花千骨迷了心志，即使见着他也得碰一鼻子灰，才想靠墨冰上仙传个信儿，探问个虚实。这番可好，剑风掌门无功而返，面见各派执掌人士，众人只好琢磨另寻出路。　　　　竹染云游各派，探视蛮荒众人的安置情况，话带到，责任尽，人家听或不听，并管不了了。年月相与，不免事发。　　一干戴罪之徒虽遵照各仙家要求，或四处行善将功补过，或关禁闭清心自省，重犯人数仍不断攀升。大小仙派愈发警惕，甚至商议是不是该进一步降低风险，把蛮荒归来者功力都废了什么的，若非执行难度大，或许意见会统一起来……　　其间有一名罪徒，名叫兴大旭，可谓改过向善得彻底，为了在督教师弟龙素的眼皮子底下进出凡间的花花世界大享其乐，把师弟一块拉下了水，美其名曰历练，结果双双被红尘迷了眼目，属天修行流逝殆尽，还各自取了凡间女子为妻妾，生了几个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