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宗师风范 在隔绝外界的仙境里,他们本该永远远离天庭的束缚,远离伦理教化,可一切中断了,天庭派出天军捉拿冥梵仙,毁了仙境,也连累造境的诸仙魔身死。 冥梵仙恨怒之下手刃兄长为祭,甚至食其骨肉,尔后心如死灰,遭受天刑、被逐蛮荒都再无痛觉、悲伤。水银间许多僚属自愿奉他为主、奔走劳碌,他却根本无心建立帮派,也极少管事。因为他曾经拥有一群为他悖逆天庭的同盟,而他们尽数葬身于他的梦境。 土莘曾为水银间下属,地位不高但是是宝书阁护卫。他获取的法典即出自冥梵仙手笔。土莘长年累月闲得无聊偷抄了,冥梵仙好像有所觉察,也懒得理会。 在蛮荒任何法力都会失效,法典无非摆设而已,土莘偷抄的目的当然不是修行,而是交换物资。竹染本人即是买家之一。对于法典,除了生活优越喜欢新奇书文打发时间的蛮荒高位者,就只有竹染这个尚存走出蛮荒野心的狂徒会感兴趣了。 但竹染的确看了几遍就扔在了满布灰尘的书堆里,出蛮荒时忘得一干二净。曾发现腾峰掌门喜欢土莘的奉承,提示他土莘为人比较滑头,不论其多么感恩戴德,不可安置他在心腹职位,腾峰掌门也依言疏远了土莘,但竹染哪还想得起其它。土莘为表对掌门的忠心,暗中供送法典。腾峰因土莘前科罪名在身,表面依然少接触,但言明关照总是有的,门中人都当掌门是做给其他蛮荒罪徒看,鼓励他们学土莘改过自新,也没人料到土莘有如此诡奇的书物。 冥梵仙为何写出看似大道真传、实则害人堕魔的法典? 作纪念而已。 他曾以此欺骗兄长修练,企图将兄长一同拖入魔道,结果他哥哥灵醒得及时,愣是顽强抵抗住邪念,装作着了迷,反骗倒了他,把他、他们都送上了不归路。 冥梵仙坐镇水银间万事有人效命,顶多解决些派内派外争端,余下的精力就都用来游思和回忆了。忽一日思索起他哥哥是何时发现法典表里不一的、从哪处发现的,于是大致默写了一遍,细究之下又作了相应修改,把想得到的漏洞都补上了。 于是竹染只能得出结论腾峰老儿真是命数尽了,是命躲不过,他就是倒霉。 竹染内心是相信土莘并未故意害腾峰的,因为这位待他还不错的掌门倒台了他啥好处也没有。但当土莘恳求他为他作证,帮助他减免罪责,他却不乐意了。 “我帮你作证?我拿什么证明你不知道它练不得。” “我哪看得懂啊?” “我怎么知道你把它卖过给几家、有无人提示过你?” “我冤枉啊!” 竹染冷眼一瞥拜倒在铁栏后的土莘,抽身转出暗牢,懒得多言,听着凄凉的求告声在背后回荡,直至消散。 他的分析冷静而无误,他没有资格作证。但在他心目中,就算他能作证,他也没有义务。凭什么管一个不关心的人的死活呢? 这世间他关心的人好像少得屈指可数了。 思及此,脑海中浮现一抹锦缎云裳的身影,个头明明不高,却为保持端重挺直了身子板,站在三尊殿首俯瞰群生,圆软的小脸甜笑着接受着万众瞩目,实是看见某些大仙样貌滑稽,想咯咯发笑却强忍住不让人觉察出异样,轻巧的骨架不经意晃了晃,仿佛摇动的福娃娃……竹染不禁皱了皱眉,对生出的情绪略觉反感。 捋清了事情原委,毫无疑点,就只有疑惑了。其它几个大派也轮番提审了一遍土莘,没听说什么惊人结论。正当竹染等得有点不耐烦,崆峒派似乎也不好意思把各位有身份的人士叫来没派上大用场,竟提议诸派帮忙把下任掌门定了。看起来顺理成章,可他竹染不是好糊弄的,虽然失去了在蛮荒的统率力,眼线依然在四方广布,三下五除二就调查出秦鉴朗雇用人手散布谣言,挑起派内争端。 竹染抱臂交叉在身前,垂首沉思于座内,听狐青丘讲述崆峒派就掌门之死发生争论的整个始末,以及持论各方的身份和态度,确认已听不出什么重要信息遗漏,直言问道:“假如崆峒派自己关起门来选掌门,依你看,谁得支持更多?” “柳铁衣,”狐青丘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他,掌门都说了传位给柳师侄了,何况他人缘很好。” 不出所料,但为进一步确认,竹染还是加问:“秦鉴朗呢?” “秦师侄魄力是有的,但人际就比不上他师弟了。” 终于弄通了,竹染摇了摇头:“师妹,秦鉴朗这厮谋略倒是不缺,把他师弟拉下马的手段可圈可点,这样的人做掌门如何?”说完竟自笑了起来。 “何意?”狐青丘惊得一呆,“秦师侄他怎么了?” “腾峰道长死于修行不慎,未遭任何人加害,却安排下线煽动门众争议,找了个事有蹊跷无法明断的借口把各派都叫来,再顺水推舟请你们把新掌门定了,此人不可小觑啊。明明稳当当落在他师兄手里的掌门之位,硬叫他不着痕迹地抽走了。” 眼见竹染说得绘声绘色,狐青丘半信半疑,不解道:“门中有乱,新任掌门请诸派推举也属合理,举荐结果又未必是秦师侄,他还能作弊么?”言及此,狐青丘忽然想起秦鉴朗出身汤秦仙族,世家显赫,家族与各派关系千丝万缕,而出身平凡的柳铁衣人际仅限于派内……自觉说错,只得把理由歪到一边去:“毕竟前掌门有遗言,还是会有不少人尊重掌门遗愿吧……” “你看着吧,过两天堂议的结果……”竹染似未十分放在心上,话不说透便继续他的议论,“这般处心积虑之人,对他师尊下不了手可未必是真,说不定故意让步于他师弟,好使其背上杀师之名,失掉些人心,可他再聪明也想不到腾峰言明将位传了。大好一盘棋意外收场,他倒是不慌不忙,沉着应变,愣是要篡夺个合情合理。这风范,岂似寻常狗急跳墙之辈,分明一代宗师之大气,今后你们崆峒有盼头了。” 狐青丘被他笑着隔空一指,见他眉间嘲讽隐现,心里不舒服,不愿相信掌门大师侄会如此不堪,讪讪道:“此时判断还太早吧。” 仅仅一日过后,狐青丘便大为吃惊地看着门人呈报上参会仙派众口一词的堂议记录。 柳铁衣虽然是腾峰道长指明的传人,但其杀师属实,犯下有违天道人伦之过,谅其情出急迫,不得已而为之,不咎分毫之责,已属功过抵平;然若此有不孝之行者由诸派共同推举升任一派门尊,如何树立良风、教化万众?如何书于青史、见于后人? 狐青丘算是闹明白了,竹染早想到此次集会规模过大、涉及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过多,天庭和八方大派没有不出专人详加书录的道理。就因为事情闹大了,满世界昭告,到处张贴着你柳铁衣下得去手杀死恩师了,此时就是把掌门金杖呈送你跟前,你有脸接么? 柳铁衣过不了自责这关,颇识大体地表示愧为恩师爱徒,一切听凭议会决断。狐青丘知他是有抱负的,就是没法为自己争辩,派内也好些人为他可惜。 想起最先提议各派帮推选掌门的尘风长老与秦鉴朗私交不错,忽然就怕竹染说的都是真的,白白看着个虎狼之辈掌握了门派大权,第一时间飞到碧湖客舍,请竹染出来商议。 狐青丘没指望竹染凭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毕竟与会诸派发言者几近达成一致,不选柳铁衣的理由也无可厚非。但幽若掌门受到天庭来使制约,尚未明确表态,或可制造点难处,至少不教秦鉴朗的掌门之位得的太顺,让他知道早已有人看穿他的伎俩,万事逃不过天眼,今后收敛改过些。 然而竹染却三言两语指出明路:“你们要是决定不由着他,也不难,只需要你和幽若掌门里应外合一齐发声,博得部分人赞同,崆峒派内柳铁衣的支持者也会站出来。由幽若掌门先建议议会:‘任命掌门乃崆峒派派内事务,外派不插手为宜,何况应优先尊重腾峰掌门遗愿;既然柳铁衣杀师有过,罚其守孝七年即可,七年之内诸长老及执教师叔伯联合掌理门派,七年过后柳铁衣正式继任。’你看他们反应如何,或许不需你力争,自有人起来合拍了。” 竹染悠闲地当堂煮着茶,一番话未尽水已沸了,扇却法焰,洗泡亲力亲为,亲手为师妹斟了半杯,刚好说得差不多了,安定在座。狐青丘单单听着,不能置一词,许是心惊,牵扯出太多想法一时说不来。 关系犹似倒了过来,仿佛竹染不是客,她才是客。虽然她确系以访客身份来到了客舍,但竹染如此自然地招待,令她不自觉也舍掉了主宾礼数,老老实实品饮、思量、闲话日常,坐足两刻钟,满意而回。 第二日局势一边倒,宛如季风定向的海面上忽然起了巨浪,逆向卷翻了行船,霎时之间原本平稳推进的波流炸开了花、面目全非。 众人都说能尊重腾峰道长遗愿当然好,只是怕整个仙界的名声受到拖累,两相矛盾不易化解,才思量舍其一;既然想出择期守孝之法,能示六界以知恩怀德、不可轻忽孝道之理,也可算两全了;不妨宜从常例,新掌门由前任掌门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