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秀才遇兵 “少阁主是想说,禁足阁主出尔反尔吗?”代掌门霓敬诀厉声道,“还是想说,禁足阁不愿与仙界站在同一阵营,而欲与妖魔为伍!”问言愈发促逼得紧,仿佛是在审问罪犯。 “是仙派实力雄厚,用不着我禁足阁的神龙在此瞎溜达、看热闹!”龙新辰还以明洁轻傲的一笑,一排雪白的小牙亮成月弯,“我阁中众意,多数认为仙派的要求实属多余。” 霓仙尊似被他的笑容堵住了话头,气闷地指了指,又无言地摔开手,转过头去与旁侧仙长低语。 群仙都被惊动出了军帐,某巡防的仙卫队也降落在点将台不远处待命。师傅刚从议事营帐出来,向仙卫队步去。 几十条神龙,有大有小,围绕龙新辰脚下平面缓速流转,首尾衔接形成复杂的涡纹,内外圈转的朝向不同,仿佛多层相扣的太极机关徐徐启动。 驯龙师们的坐骑靠到涡流中心。驯龙师之首的龙骑都调转过头向龙新辰示好。龙儿角枝如鹿,像橙红的珊瑚,龙新辰伸手抓了一把龙角,往上抚了两三下,像跟好朋友见面拍肩似的。据说龙角绝非生人可以乱碰的,可见龙新辰与它关系要好。 龙儿身体柔软异常,卷了一个空空的圈,把龙新辰围在里面,眼睛斜下瞧着他,目露得意。 “别闹,别闹。”龙新辰敲了敲围得严实的“龙壁”,龙儿会意,把圈解开了,驯龙师总算骑得个平稳,与龙新辰交流了些话,兄弟二人似说定了什么,击了下掌,龙新辰转身飞离神龙大队,斜落于地面仰望,静待群龙跟随兄长游走。炎先生和另几位随从的禁足阁人士,亦驾龙至地面,跃下龙身,人、龙一齐立在少阁主身后目送。 驯龙师之首间或使用了口哨和光符为令,群龙跟随他逝水东流,远走高翔,很快就只剩一线逐渐淡化的黑影在天边。 寒风将阴云横吹过天顶,点将台和地面的高仙们交相杂议,没有人命人拦阻,师傅他们也按兵不动。估计神龙不好拦,若是起冲突怕节外生枝吧? 龙群消失无影的那一刻,天空上飘烟的薄云也已流逝尽净,夕阳没落,天色开始发暗。 禁足阁人士被霓仙尊命人围困了起来,叫动的是仙卫队,领队刚与师傅对话的那支。我心中跳出思虑:“师傅不会也惹上干系吧?” 来到军营的几位禁足阁人士所乘之龙,比先前巡卫的龙要短三四倍不止,体型短小躯干灰白,鳞细不可辨,面目须角还看着都挺文善,被围也不发恼,让人怀疑有否战斗力。 而事实证明,此系故作的安排。 炎先生向点将台上的霓仙尊挥手爽朗笑道:“仙尊不必如此!我等带来的龙儿都是性情温顺,只负责运载,从不懂争斗的。”炎先生内功扬言,语声随风扩散,十分好听。 细看他身后站地轻摆尾的龙儿,笑容倒是宽厚得与他有几分相似。 “鄙阁不过是调遣了一批龙骑离开战地,不至于有与仙派为敌之意!更应怕龙儿无故发怒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这不,让它们先返回了。”他长发在漠原的冷风中潇洒地侧飞,坦荡地抬袖示言,“我等几人留下,便是欲代阁主表明歉意。阁主病体沉重,不便亲自前来致歉,但确系曾在病中忘记召集阁众商议,便孤自答允仙盟,下令调拨龙骑随仙营出征。而今,阁中上下皆有疑问,认为我书阁之众都是从文经商为生计,不宜搅入战事、参与仙魔之争,仙派的要求实属不当。鄙阁阁主深以为然,故只好违背前言,派我等前来与仙盟解除约定。” 炎先生语音淳厚似无任何攻击性,但言及仙派要求不当、解除约定,亦是铿锵得决绝。 “炎郁寥!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不知我仙盟邀贵阁派出龙骑的用意!”霓仙尊把手指去,“仙派精兵良将,自用不着几头神龙护卫,为的不过是给尔等表明立场的机会!尔等背约,岂非欲与仙界离心、向妖魔示好乎?”霓仙尊征询身边人意见后,似有已辩词在胸,侃侃而谈了几句,却又不待炎先生回答,侧转与人小声急语。 炎先生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方接话道:“仙尊之言过矣。神龙应该在何处巡守,不过是鄙阁的阁内事务。用得着牵扯正邪之辩吗。就好比仙尊调令蓬莱弟子来去,一句话的事。进军退守,因的是形势利弊。不能因为一朝退兵了,就说门派投敌了吧?何况您也说了,仙营用不着我阁中神龙护卫。” 霓仙尊立时又满脸语讷之色,转求旁人“支招”…… 传闻代掌门霓敬诀不擅言辨,看来不假。不过,他面色保持庄严肃穆,倒是时刻不失掌教的气度。 炎先生背起手信步来去,似满腹经纶战退一百个霓仙尊绰绰有余,神情清闲得不得了。 霓仙尊终于整理好言辞,正立抬手出指,重新一轮驳斥:“尔阁中近年来与魔派交往过密,纵使我仙盟有少数人相信贵阁没有攀附妖魔之嫌,亦堵不住仙界悠悠众口!我仙盟给汝等机会与妖魔划清界限,汝等竟不识好歹。不怕将来你禁足阁被魔派所害,仙派亦袖手旁观乎!” 如此严词质问,炎先生竟听得笑了出来。 “那么敢问霓仙尊。我禁足阁中之众,是凡是仙?”炎先生踱步中低首看地,似在悠闲地品诗。 问题似乎无难度。这回霓仙尊不须咨问任何人,挥袖便自作答道:“尔禁足阁半凡之众,自诩修仙之人,却不知心向仙界还是妖魔了!” 炎先生双目沁出看见猎物跳进了陷阱的笑意,再度发问道:“天庭可曾说过,护卫凡界安宁,不容妖魔侵犯凡众,是仙界职责所在?” “自然!”霓仙尊毫不过脑地接言,说完脸色又生出异样了,他身旁之人使劲地皱眉。 龙新辰斜斜倚着一只龙,龙儿身子拱起中段,好像是故意当成椅背让他靠的,他也靠得惬意,听着炎先生从容言语,目光随意地游走,嘴角间不经意含笑,偶尔看起自己纤白的手指,看得极度认真。 “那既然我阁中之众是凡不是仙,仙界又向来规定我阁中之人修仙得成,都必须离开禁足阁、归于仙门。那么敢问修为在上的群仙……”炎先生抬手抱拳向营地环敬了一圈,“岂有要求我禁足阁半凡之众迁调护卫书苑的神龙,为诸君保驾护航的道理啊?还与鄙阁讲条件,说我阁中不为战事出力,就坐视妖魔欺凌我半凡之众不顾,是否有违仙界道义?” 言落,全场安静得出奇。 霓仙尊脸色隐隐铁青,即便暮色降临,天空染上层沙霾的昏色,亦掩不住他无言以对的尴尬。 炎先生走了两步,停足,进一步发难道:“以此论之,仙派若非要我禁足阁出龙骑参战,干脆就给鄙阁一个与仙界诸派平等的名份,自今尔后,禁足阁可以招收仙人入阁,成仙之人亦不必再脱离阁籍,阁中仙凡混杂,也就有能力与妖魔界对抗了。”他环视半圈,挑眉而笑,“诸君以为如何?” 营地无人应答,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倒是不绝于耳了。 炎先生顿了半拍,见无人起来为霓掌门解围,自答道:“若不然,仙盟还是承认,要求我禁足阁派出龙骑不大合理吧?” 霓仙尊双目低视循回,颊骨紧咬却没咬出个所以然。 突然间“啪、啪、啪”,有人抚掌出声。群仙转脸望去,白道袍、白胡须、白拂尘,临风徐展,仙气浩然,竟是太白的贡寒仙真。 他站在一营帐前,拂尘勾在臂弯里,拍完手执回拂尘手柄,正颜高声道:“霓掌教,既然他们说得有理,放他们走吧!大敌当前,不好先为难自己人啊!” 霓仙尊哪有甘心之色,正在没主意间,身旁之人给他句耳语,他如获至宝,目光炯亮,冷冷喝道:“炎郁寥!你是禁足阁中与魔派走得最近之人,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扰乱视听!我看你们就是有勾结妖魔之嫌!来人,把他们全数拿下!” 霓仙尊的内力比炎先生不知深厚多少倍,喊起话来原该魄力十足,此时听来却略显毛躁,仿佛急于掩盖做错的事。 仙卫队伍将禁足阁六人提飞远离龙骑。 禁足阁的人与龙被隔绝开来,龙被法界罩住,人被放落平地,限制在兵器格挡的范围内。龙新辰依旧有少阁主风范,甩开押他的仙人,整肃衣裳。 其余人皆不反抗。以龙新辰的功力,单只甩了下手,也算得克制了。 炎先生神色凛然地道:“我炎郁寥虽与妖魔有些许交情,但老实本分的修行人一个,又未弃道成妖魔,何来的‘妖言’?我禁足阁上下奉行修仙至上之理念,阁中人心术端正,故能与妖魔往来而不随同堕落;心向仙道,又何来与妖魔勾结之嫌!” “让他闭嘴!”霓仙尊在高台上怒令,之前与师傅对话的巡防师跨至炎先生背后,看样子要出法力击打他。 龙新辰瞬间恼火,灵活地侧移,抬手一掌将巡防师推了出去,巡防师的法力仍是有部分劈到了炎先生后颈。炎先生斜倒,被人接住。 巡防师扎住马步止住后退的冲势,双手结印在胸前,法力正待再度送出。龙新辰闪至他面前抓紧他推出的手,向右力拽开,再顺势一击他肩。他足步不稳,差点侧扑出去。不过看样子龙新辰的内劲有限,巡防师没倒,反横腿旋风一踢。 龙新辰向后飞腾高跃,退身落在禁足阁之人身前横栏。可方才看守的仙卫已经是押住禁足阁人士的状态。龙新辰瞥了一眼,无奈,复向巡防师发起迅捷进攻。 有禁足阁人士话音起落:“少阁主,莫动武啊!”“动武非明智之选!”飞划的光弧交错,朝向万千,雾晕层叠扩出,人形就像在烟气动荡的泡沫里,看不清谁在挣动谁在喊。 龙新辰本来听了制止,飞势暂顿,袖口的剑光稍稍收回。岂料霓掌门说:“龙新辰!仙家不与凡人一般见识!但禁足阁满是凡众,独你不同!你乃天山弟子,今日天山掌教未至,仙盟有权替天山处置你这个不肖徒孙!你若俯首认罪,可得从轻发落,若佞顽不灵,休怪仙家刑罚无情!” 龙新辰再不客气,袖中一把透光的剑稳落出手:“强词夺理!我九岁起便已脱离师门,与天山撇清了关系!诸派掌教倶皆知明!何以又论我是仙门弟子!”寒声刺耳,果是听不出对天山的情义。 “放过少阁主!” “仙派就这点肚量吗!” “我禁足阁的少阁主何时轮到仙门管束!” 禁足阁余人又杂乱地喊起来,寻而全体无声了。 我反身看了一眼,他们全被看押的仙卫打晕在地。场内人声涌动,也未明是谁下的令。几头小型神龙所在的牢屏有仙人不断加强加固;龙儿激动地在内甩尾撞壁,亦无可作为,看来是真的不具备武力。 我透过些许人的间隔,望见炎先生昏迷贴地的脸,念起数年前他为仙派进入擒天殿为说客,在敬神堂面对恐怖压抑的黑影,思路不受阻挠,条理分明地陈论。 那时他似比今日危险得多。我曾暗暗忧心:“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跟妖魔界之首有何道理可讲,别把命赌进去了啊? 却不曾想,同样的讲明白道理、辩言胜出,他没有对妖魔白费口舌,却倒在仙派的阵营内。 …… 龙新辰手中之剑薄刃透明,若从光影中破水成袭,直将巡防师逼上天际。 他们到了点将台的后上方。围观者各自踏剑追看,我和万师叔也跟了去。 巡防仙卫亦群起追击以免领队落单。巡防师却不知是怎么已伤着了,虚影踉跄跌出一团影色极淡的法光,降落的飞势不稳,落地都靠剑支撑着。龙新辰跟到他七八步之外,追击仙卫已然离他过近。他稍一定身势,双目傲视环周若有杀伤力。群仙卫被他眼神一扫,身形冻住,未敢即刻上前,竟就眼睁睁看着他伸手力引,巡防师身体不由自控地飞向他,最后被他伸剑截住。 巡防师扑坐在地,肩颈斜架着一把清光溢满的剑,龙新辰持剑站在旁侧,眼观其余靠近之人,在渐暗的天色中衣发纷飞,玄影扬动,少年稚气竟有种不容进犯的神圣。 我乍觉他神气举动有种戏台上杀姐姐的韵味。 “将之拿下!替天山惩处罪徒!”霓掌教又不知在威严地呵令哪些人。 我回头一看,踏空而来的只有独飞的身影……竟是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