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执念无根 骑飞马在车旁的师长往反向挥我道:“回去!” 丝蔓见师长们意图保我,一震缰绳,喝令:“杀!”驾转飞兽向我所在车辆侧面冲来。其余妖魔飞骑也喊杀着尾随。 护送车队的仙长们拨开阵屏,屏护车队的侧翼线。 丝蔓骑行的飞兽乃是一头威猛如恶虎、冲劲如公牛的怪物。别的妖魔兵的魔骑都被法屏撞得七荤八素,一时没撞得动法界,只拱得少许气流使车架跟着波动;可丝蔓的飞兽撞得法屏向内凹陷一个尖深的坑,导致我所在的车辆被强力撞翻。 我掉落空中望见车子底板高高掀起,然后看见轮子凌空骨碌碌打着转,寻而又见窗帘在云烟中波震。 原来是从空中下坠,又被人用法绳卷住腰往上带起…… 丝蔓竟在魔兽双角撞坏的瞬间,舍了她的坐骑朝我径闪而来。她一臂力挽住我,一手割断仙长们救我的绳索。 长型的车队如同桥梁塌陷了一处板块,单单是我们那辆错位了。别的仙友被救回其余完好的车架上。而我落进了丝蔓手中。 妖魔的飞骑也只损了丝蔓那匹,别的坐骑退后勒停。 丝蔓的坐骑被仙长们的法网困住,凶狠地发着怪叫却被镇邪术法紧紧禁锢,已遭逮捕。丝蔓对牺牲掉的魔兽毫无惋惜之色,我感到她笑眼里全是我。仿佛我是她舍弃所有猎犬去换都值得的猎物。 妖魔们用术法绳索捆缚我。我内力虚弱,就算用凡常的麻绳我都挣不脱,丝蔓曾受青园师父重击致残,但她居然能飞,显然还是找到了修复之法,至少远比当前的我厉害。 有妖魔让出自己的坐骑给丝蔓,丝蔓跨上飞骑,就把我提上,按到她座前。 见敌人要跑,师长们待妖魔兵调转方向,舍了飞马亮剑,照后袭过来。 丝蔓一定飞兽,按它转回头,看着在魔骑间飞梭乱战的师长们,用刀平搁在我脖颈上道:“诸位别逼急了在下!否则我割断她的脖子,换你们车队里其他人去玩玩!”话语的末尾又是向上挑的笑音。 车队师长打出暂停信号,师长们只好后敛队形,浸满周围空域的兵斗声零散退落。 丝蔓露出了谈判的笑容:“这就对了。”她柔柔的手指捏到我肩上,附脸在我耳边,却是对远处的仙长们说,“咱们就此罢手吧!刀剑无眼,何必伤及无辜?我只要她。”腔调婉转得肉麻,人还在我颊边吹着丝丝热气,我恨不能甩开她。 而后她放开我肩,坐直了,大方无比地指向在法网中挣得快脱力了的魔兽:“那头家伙我都送你们做纪念了。”好似自己白送给人便宜,别人理当为她效劳,又用毫不谦虚的口吻交代道,“劳烦诸位仙长,回去转告温冰杨的师傅、师叔伯,她所有的同门之众,她跟她的师门一刀两断了!叫他们不必挂念。她将成为魔界中人,我的同道。因为我会把她扔进魔灵阵,让她从此与我同心同德,尽享荣华富贵。”说着哈哈哈笑起来,笑得放浪。 师长们互对眼色,密语交流争论,最终全回到了飞马上。 丝蔓拔出魔兽脖颈鞭套里的鞭子,扬鞭挥出信号,妖魔飞骑在她的带领下重新启程。 师长们没敢再追上来。 我隐约听见仙军车队内翼磊师兄的鹞鹰小蛮尖润明亮的叫声。 我想到获救的可能性微茫,前襟内却还塞着从翼磊师兄处拿回的书信,不禁惊悸而苦恼。我自以为平安了就收回贴身带着,因为功力不足没放进墟鼎,哪知道…… 如若被丝蔓掳走,书信终会被他们搜出来的。 我心下着急,用力搓着被绑的两手手背,丝蔓虽正高兴仙军拿她没办法了,并没有掉以轻心,用手侧一砍我手臂道:“老实点!” 过了会儿,鹞鹰小蛮的叫声竟追随妖魔队伍而来,近至可以箭射的范围! 小蛮身上发出回旋声响……是阆师傅的嗓音? 人多嘈杂之下依然清晰入耳。 我发现妖魔们都顺着鹰的飞行轨迹绕转脑袋,叽叽喳喳纷论。 我亦仰头望,只见小蛮脚爪子内抓着一只传音螺,传音螺内的声音在法力作用下洪播外放,法力似充裕足用,没消耗尽之前都会不停循环放音。 阆师傅说:“冰杨。执念无定根!你要做的不是一心想怎样摒除你的执念,而是明白执念本不需根植于你心。世事关联千万,哪一份执念能孤生?一人执迷之缘起,岂不是他人执迷之作为?世间万灵皆有执念,你放下你的执念,不等于他者执念尽都成空。当你有无尽遗憾,无需靠自身去持守遗憾;你能将你的执念寄附于任何执念之上。当你要战胜一名敌手,你是替他打破他的执念;当你要战胜自身,只需记住,执念无根!”她上了年纪的话音略显粗哑,听在耳中却柔滑入心,和顺之极。我零零星星感悟到了什么,但过于奥妙,一时只领悟得皮毛。 妖魔们听得奇怪莫名,大眼瞪小眼,都忘了攻击鹞鹰。连丝蔓都在我身后驾着飞骑老半天不出声,似乎艰难地思考语音内容所谓为何。 妖魔飞骑队一路向回飞,妖魔们就一路随着我听,听到后来丝蔓终于恼怒,想起命妖魔举□□向小蛮发箭。小蛮遂躲了两把,停止了盘桓,远远地翔离了我们。 …… 妖魔兵队回至擒天殿大门,门外没有战事,妖魔军还在堡垒上忙乎。 魔兽飞骑按前后队列投身没入大门的靛色乌云内。 我再度造访了久违的擒天殿。 我们本就是以几十层楼的飞行高度进入的,进入拥有雄壮山体的大殿前半空腹内,继续上仰飞行,上了大殿后半面又不知几十层,直降落至一个无围栏的大空层,空层高可顶别处五六层,宽深可容飞骑大队自如地斜落进去。 妖魔们全下了魔骑,押我下地的魔女发现了腹前藏书。 魔女揭发道:“军长,她怀揣有物件。” 丝蔓瞟了我一眼:“搜出来。” 魔女将书信取出我衣服恭敬奉上。 丝蔓柔嫩的白指捏过书信,发现有符印,打不开,竟不是着恼,反是抖了抖信封笑得欢:“哈!这是什么机密事物啊?还是你私人情书?”看着眉头紧蹙心情外泄的我,愈发如得宝在手,“哟哟,还生气了。放心,我会把它交给军机室,总有人能给你打开的。” 我登时变色大惊——让她交给军机室,岂不是擒天殿高层全知道了?不可! 我瞪大眼睛嚷道:“不必!”我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道,“我教你们打开!” “哟?这么爽快?”她在幽暗的楼层中笑得两眼都生光了,“看来真是情书了?” 我不敢玩弄花招,若是我故意教错解法,利用法符伤他们的人,或是焚烧书信的话,只要他们及时发现化解,书信就必落入军机室无疑。 我只能教他们轻而易举拆封。 丝蔓抽出信纸来展开看,魔女移灯近照。 我脸色定是一阵红一阵白——师傅,我对不起你……啊……怎么能出这么该死的意外!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丝蔓起先笑得惊讶无匹,而后笑得夸张无限,好像是看到妙笔生花的好辞章,绝妙到平生头一回初见。 “哎呀呀呀……真没想到,仙派之中还有如此感人肺腑的师徒恋情!”她说着激动得用手背荡平两下信纸,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非要把纸张甩得更干净、看得更清,“……还被自己的挚友给出卖了……这女的连孩子都有了……啊哈哈哈哈……” 我能够想象到以她的扭曲阴暗之心,现下是有多么的幸灾乐祸,欣喜得狂妄。 但我必须镇住她:“丝蔓,你向我保证,不把书信的内容透露给第三个人,”我摆出俨然的脸色道,“我今后能杀你之时,就留你一条命。” “哟哟哟,好大的口气。”丝蔓一抓手收下光照中的信纸,满脸的不当回事,指教般转面向我道,“放心,我才不会着急让第三个人知道,让程大谋士来救你呢!”她嘲笑我愚蠢似地抬高手,步子迈近来,手指轻点中我额头,“你以为我真舍得你在变成我的同类之前,出点什么意外?男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她话题忽改,情态轻傲地掩口而笑,“即便他现在有了别的女人。他曾经的女人,同样不会允许别人乱动……尤其是,仍旧对他心许的女人。”她嘴角挑得甜甜的,忽地又笑容一沉,“我可不想犯这忌。除非木已成舟……”她双目继续溜溜地观察我的反应,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要充分玩味,“你若实已堕仙成魔,那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说不定,还会念及过往的情分,让你做个小。” 言至此她眼角笑得格外尖。尖得让人想拿剪子剪掉。 我尽力装出对她所言毫无触动,把脸板死到底。 而她依然能有兴味盅然的发现,笑容从浓厚的研究意味,突变为把握十足。 “你不用装了!”她身骨似定不住,晃在我面前笑道,“你在劫难逃了,认命吧!”又提议般道,“不如你给个好脸色?我们现在就结拜。说不定过后,我还会待你更贴心点儿。”她说着伸手向我的领口给我整衣服,还帮我抹抹头发,退后一步打量查看尚有不妥之处没有。仿佛只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 我被绑着手还被后边的妖魔抓着,只能拧开头表示厌恶。 她似又从我坚决抵制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作乍悟之态道:“哦,你不会还冀望于你的程先生会来救你吧!”眼神里惊讶得闪光,似乎真就是个偶然发现,继而眼神转生怜悯,兰花指在我面前一荡,“别自欺欺人了!”好心好意般劝说道,“他这两日忙着呢,哪有闲工夫去想一个他已经玩腻了的女人?不信?”她双目忽闪地瞪定我,仿佛真从我淡漠的面容中读出了不信,又摇摇手指口吻惋惜地道,“那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方才我们进入擒天殿大门的时候呢,他就在前方的堡垒上。明眼看着我们的车队飞涌而入,可他没发现你。说明什么呢?”她笑容转出启发意味,若似引导我思考,既而脸面刷地严肃下来道,“说明他没在想你。他当你这个累赘终于被送走了,用不着管你了。” 她就这般自问自答,我不跟她说话她也总能有新发现,帮我揣摩我的心思,不理会我摆出的冷颜。 等她啰啰嗦嗦完,手里头已经翻翻覆覆把我的书信笺掐了许多条杠,有时还当手绢揪在手心……一张纸皱巴得老难看了。她却又细心地吹气,把信笺抻展平些,按原折迹折叠好塞回信封。 魔灵阵完全预备妥当。她招人押解我到阵法的门口。我自知反抗无用,也不做任何抗争。 阵室门口妖邪的阴气连浪扑袭向人面,好久不接触的魔灵阵,此刻再度面对,我才豁然明白阆师傅话语的良苦用心。 阴幽的魔障在前,“执念无根”的深奥理义忽在我心间融会贯通,我懂得了它实实在在的用处。 万事万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裘师傅用来运化矛盾求得祥和;而阆师傅用之直面矛盾,参透人与人心念的相互影响。 如她所启示。我此番仙劫的起由难道不是朱师伯的作为?若我只是打破他成见的助力,何言报复,又何来的恨恶,何须怕拿得起、放不下?我与他较量,没有不可失去的,更没有需要获得的。得或失的,都是他。 同样,我与青园师父永久的遗憾,难道不是丝蔓对功利的深深执迷在前,造成不可挽回的仇恨。她现在这副模样,不亦是执迷攻心,不得解脱,非要从我身上找到她存活的意义? 他们的执念比我更深。在他们面前,我又何须迷茫,何须害怕自己会守不住心性,变成和他们一般,被执欲牵着鼻子走的人? 我向丝蔓挑起一丝无杂念的笑容。 从前我尚有法力,可以结下诛魔符,保证自己的性命在尚不辱师门的一刻得到了结。 如今我半分法力也无,甚至我的仙劫比过去更糟,执念更难解脱。一旦我道心动摇,必失足成千古恨。 可我却不怕了。他们给我松开绳索,我跃跃欲试地甩了甩胳膊,说:“差不多六年了吧,我是长进了不少。也让我看看,你们的魔灵阵长进了几分。”态度配合地,带着笑容,自钻进阵门去了。 瞥见丝蔓的最后一眼,是她一脸微带戒备的疑惑。 她不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