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丛霁松开,温祈的身体随即缓缓下沉,直至池底方才罢休。
丛霁的体温尚未散去,温祈又打了个哈欠,吐出了一串泡泡,才阖上了双目。
再度睁开双目,他瞧见了一尾被困于笼中的雄性幼鲛。
——是原身。
他显然又发梦了。
原身长大了不少,不再是三四岁幼童的身量,瞧来已有七八岁了。
囚着原身的铁笼却并未更换,以致于铁笼过于逼仄了,栅栏甚至嵌入了原身的肌肤,长在了肌肤里头,一片的血肉模糊,纵然原身已尽量蜷缩了身体。
霎时间,温祈疼得厉害,犹如被人生生地抽去了一身的骨头。
原身竟有这般疼,许久,他才适应了痛楚。
虽然他明白自己是在发梦,明白自己甚么都做不了,但仍是伸过手去,直欲将栅栏掰开,放原身出来。
他的双手果然穿过了栅栏,亦穿过了原身。
他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原身的面孔与身体脏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情绪,双目死寂,若非尚有吐息,与死尸无异。
原身所在之处应当是一间柴房,光线不足,窗扉被杂物挡住大半,零星的光亮将原身的身体切割成了无数块,显得甚是诡异。
温祈环顾四周,这柴房仅有原身一尾鲛人,不知妹妹去了何处?
他方要走出柴房,去寻妹妹,听得“吱呀”一声,是戚永善进得了门来。
戚永善已无法独自提起铁笼,寻了一壮汉当帮手。
俩人将铁笼抬到了集市,戚永善便叫卖了起来:“鲛珠,上好的鲛珠,莫要错过……”
原身面无表情,趁戚永善与人讨价还价之际,偷了戚永善悬于腰间的钥匙,并将钥匙压于自己的鲛尾之下。
温祈见状,不由为原身叫好。
这一上午,戚永善并未赚到一文钱,将原身抽打了一顿,出了恶气后,方才坐于不远处的面摊前,要了一碗阳春面。
原身掐着自己的胳膊,令自己哭了出来,而后,将数十颗鲛珠掷了出去。
集市上川流不息,诸人见得鲛珠滚落,自是哄抢了起来,甚至大打出手。
原身趁此机会,开了锁,利落地将自己的肌肤与栅栏剥离了开来。
一经剥离,他的身体鲜血淋漓,几可见骨。
但他依然面无表情,仿若受伤、流血的不是他一般。
他于混乱中逃了出去,经过一衣裳铺子之时,扯了件长衫,并在账台上放了一颗鲛珠。
他用长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拼命地蠕动着自己的鲛尾,让人乍看之下以为他是在用双足行走。
这时候,戚永善已然发现原身不见了,气得掰断了竹箸,正要找寻,却由于诸人还在抢夺鲛珠而不得。
温祈忍着疼痛,跟于原身后头,见原身躲进了一间破庙。
原身身上无一块好肉,经过一番长途跋涉,鲛尾更是皮开肉绽。
原身抱着鲛尾,坐于佛像身后,身体早已干燥、开裂了。
如今的原身看起来不似一尾鲛人,更似一头怪物。
温祈怜悯更甚,由于甚么都做不得,惟能坐于原身身侧,陪伴着原身。
入夜后,仿若已入定的原身方才直起身来,四处寻水井。
此处乃是内陆,离海极远,他不得不用水井来解燃眉之急。
好容易找到一口水井,他生怕自己身上的血液将水井污染了,遂偷了附近村民的水桶来,吊了一桶水,泼于自己身上,便将水桶还了回去。
可水桶一还回去,他却顿觉不足够,又要去偷水桶,竟是闻得一把尖锐的女声道:“有妖怪!”
他不敢逗留,慌忙逃回了破庙,然而,破庙里却躺着一乞丐。
他只得出了破庙,幸好破庙一里开外有一小山,他便藏进了山里。
日头东升西落,又西落东升,温祈数着日子,过去了足足三日,原身的鲛尾已养好了些,不至于每挪一步,便会留下一道血痕。
这日,日头落下后,原身跋山涉水,去了戚家。
他费劲地翻/墙而入,“咚”地一声砸于地上,身体发疼,任由数不尽的锋利的杂草割开了他的肌肤,小石子更是趁机没入。
他咬紧了牙关,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待他确定那戚永善正好眠着,未曾听到他的动静,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而吃力地挪动着鲛尾。
戚永善用他所产的鲛珠住上了大宅子,新娶了一房小妾,还买了三个奴仆。
他一直被关于柴房,并不清楚这宅子的构造。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搜寻着,无果,于天明前出去了,藏身于邻家的池塘里。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
他统共在戚家搜寻了足足十日,都未寻到他的妹妹。
显然不是戚永善将他妹妹藏起来了,便是妹妹早已殒命。
第十一日,他趁着戚永善入眠之际,潜入戚永善的卧房,却不想戚永善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正待他自投罗网。
他及时退了出来,灵活地跃入井中,顺着水流出了戚家。
温祈望着载沉载浮的原身,听着追上来的戚家人的脚步声,心脏发紧。
原身红了双目,因为自己的无能,温祈亦红了双目,亦因为自己的无能。
这个梦结束后,温祈难过得捂住了双目,泪水从他指缝流淌了出来,继而形成了一颗又一颗莹润的鲛珠。
那厢,丛霁正要上朝,却莫名地心生不安,遂将早朝推迟了些时候,径直来了丹泉殿。
他乃是习武之人,耳力较寻常人好上许多,一进得丹泉殿,便有隐约的哭声刺入了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