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乱糟糟的,人喊人又人叠人,会水的往有光处划水,好不容易爬上冰面又冻得脸盘煞白,不会水的惊恐抓狂,最终面如死灰的沉下去。 我奋力游到赤鹿身边,他正将门童抱在怀中,见我赶来只道:“你没事吧?”我摇头,他又扶起身侧女客,对我说:“不必担忧我,快去帮其他人。” 顾不得多想,只能得令救人,奈何阁楼沉没的快,湖水已没到半腰,两条长腿也走不快了,斟酌一二我还是显现鲛身,尽全力将湖中的人推到河岸边,可惜最终还是有八/九人溺毙。 周遭的商户和人家都集聚在了岸上,将游到湖边的酒客拉上岸,又提供棉衣裹身。 酒家商号的人也在其中,他冻得口齿发黑,瑟瑟的冲我招手:“丫头咋还泡在湖里头?要给冻死的,快上来!” 旁侧的女酒客却用手肘将他一推,似在暗示他不要多话,又拽着他诚惶诚恐的往远处跑。岸上众人似受了指示,均将目光投来,又纷纷色变,埋下头往远处走。 不必多问,他们看见我的鲛尾了。 我潜回湖中,远远看见岸上的人群逐渐壮大,竟还有方帽官差,他们三两成堆对着湖中指指又点点,我不再靠岸,潜回了倾斜在湖底淤泥中的井楼,只等岸上人群散去。 湖底静谧,蓦地耳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冥似的,回首望去,只见远处湖中游过两条长影,行动之快竟如雷霆闪电,我起身追上去,两条黑影却飞快躲闪,往岸边游想上岸。 我浮到浅处,用冰术悄然将湖上窟窿重新冻结,那二位挣扎了几圈,发觉走投无路,竟用脑袋撞冰层。 我连忙冲上去,喊:“别费力了,这冰层半丈厚,撞破脑袋都出不去。” 那二位扭着身躯漂浮水中,上身各自化出一个不伦不类的人脑袋,竟是两条一黑一紫的巨型蚺蛇精,仅是尾部也有海碗粗细。 那紫蚺仰天长叹:“是你在追我们?吓死我也,我的娘唉。” 黑蚺则异常警惕,吐着信子问:“你是?” 我悄然收回利爪,堆笑道:“我是湖中乌鱼,今日寅时才修成人身,从前也未见过二位,莫非二位住在湖东?” 黑蚺异常冷淡,“不是,我们初来乍到。” “哦,我方才追二位不过是想打听湖面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小楼怎么坠到了湖底,险些砸在我头上。” 二蚺守口如瓶:“我们不知道。” 我作惋惜状,“也罢,我只是惋惜,这小楼中的凡人忒善,日日投食,温饱了湖中万物,如今楼塌人走,这寒冬可就难过了。” 紫蚺面色很尴尬,缩向黑蚺身后:“完逑了完逑了,这回真造孽了。” “就你话多。”黑蚺甩尾抽了它一脑瓜。 有戏。 “看来二位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二蚺默然对视,却是黑蚺先开了口:“这事确是我们所为,但也是受人所托,为人办事,全然未料到会叨扰到这湖中诸位,真是对不住。” 我安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二位大仙不必放心上,我只是好奇,是谁偏要毁了这小楼?” 二蚺又摇头,我当它二位不肯说,正琢磨着索性翻脸逼供,却听黑蚺道:“我们真没看见。” 谁曾料想,这二位始作俑者一开口竟急于诉苦。 “我与兄弟原在池沼中修仙,平日过得平定祥和,只一心修炼,素来不与谁来往,谁知就在几日前,有团雾不请自来。” “雾?” “一团青雾,那雾里隐着一个人,他给我与兄弟渡了不少修为,又说这修为是要偿还的,要我二人为他办事,他让我二人将阁楼的木柱折断,让那楼坠到湖底,倘若我二人不照办,不但要收回修为,还要来取小命,好端端的,我们竟惹来这种麻烦,不照办会死,照办了又担惊受怕。” “二位可有看清此人相貌?” 紫蚺摇头,“他始终不露面,我们倒也不敢抬头看,只怕看清了他会招惹杀身之祸。” 如我所料,井楼的坍塌果然很蹊跷,听二蚺一言,可知此人非凡人,行踪诡秘且城府深重,即便要做些勾当,还要假借他人之手,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股戾气到底为何而来?毁屋还是杀人?若为毁屋,为了什么?若为杀人又是杀谁?赤鹿?我?还是酒客? 前有卯月口中变幻莫测的鬼影,后有这处心积虑的妖雾,凡尘里的日子真难过。 我与二蚺道了别,于晚间爬上岸边,彼时天降大雪,飘飞如鹫,冷月偏还要挂在当空,天地间好一个冷清。 我快步走出街口,沿街竟没有开门的店家,自然也没有一人的行踪,岸上无处可去,又被风雪催着,我于大雪中又躲又闪再次绕回湖畔。 这明月大雪夜,湖岸多出一个老头,他一身厚袄,盘腿坐柳树下,面前两根蹿火的白蜡,一个木盆,盆中烧着大把黄纸。 我唯诺的走上前,蹲在木盆边烤手,他狠狠白我一眼。 “娃,死人的火都敢蹭,当心给死鬼捉下去。” 我现在饥寒交迫,莫说什么火,就是死人的饭我都要蹭一口。 “纸钱给它们用着,这暖给我用着,才不叫枉费呢?”他闻声哼出一声响,我问他:“老人家这纸钱是给谁烧的?” “还有谁,今日坠湖溺毙的那几位。” 他眉目透着哀凄,我恐死去的人中有他的至亲友人,心中莫名哀伤。 “人已去,都是造化,老人家节哀。” “一日未完人生路,一日错信路漫长,”他昂头长叹一声,“我和温先生一场相识,旧日饥苦,靠他相助才挺过来,如今这一盆火是为他烧的。” 那酸文采之后的半句话,将我生生怔住。 妈蛋,他、他又死了? 这真是铁打的身子骨,流水的命。 我糊涂啊,真的糊涂,我那时怎会抛下他走了?怎会听他的话去帮旁的人? 这一切是为何?只因我傻啊。 “你咋啦?”老头窃窃望着我,倏忽间似乎懂了,伤感道:“原来这其中竟也有你的至亲。” 最后一把黄纸已从明到暗,被烧成灰,灰烬被风撕的粉碎,随着大雪越飘越远。 我长叹对天道:“我遇见他时,还以为是与他有缘,老天又给我一回机会,我还想着或许赶上这最后一回可以与他发生些什么,即便将来形同陌路,还能在今日留下点回忆,没想到又是这样的结局,连道别也没有一句……温舒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一眼。” 老头站起身,折腰拍着裤腿,“这容易,你回头看一眼就成。” 他说什么? 我猛然回头,看见赤鹿立在我身后的大雪中,脸上简直饱含愠怒。 我伸手往他怀里一揣,颤道:“他、他还是热的。” “他要是冷了岂不是死鬼?是温老板请我到湖边帮死人烧纸的嘛,你这娃咋这表情,我说啥了我?” 又是误会,我一股精气神险些毁在误会两字上。 “把手拿出去。”赤鹿黑着脸,将手中长袄往我头上一耷,“快穿上。” 这是件大红大绿的花袄,极俗忒俗,但值他一片心。 待他与老头交代了话,我随他往大道上走,我问他:“你特地带着衣服,是来找我的?” 他点点头:“本来是用来裹你的尸的,现在尸没找到,就不用了。” 嘴毒不打紧,心肠软就好。 雪愈下愈猛,路上积雪陈冰变得泥泞难行。 我紧紧贴着他,悄悄探入他袖中,牵住他两根细长的手指,本以为将会降临他暴风雨似的嫌弃,他却没有,只勾了勾手。 他的指骨微凸,指腹微凉,他也一言不发,但眼前这条路却显得并不长。 我捏了捏他的手,“我打听到了一些事,你还记不记得迷魂凼里的那道青光?” 他想了想:“你说什么?” 我心中倏忽迷茫,怎么与他说起那时旧事了,他自然是不记得的。 我大错特错,把温舒当做赤鹿了。 拐过街口饭庄,井楼的蓝毡马车停在街门风雪中,门童与车夫齐坐在车前等待。 如今井楼毁于一旦,赤鹿本打算出城,却是城中酒业薛老板愿意让出自家大宅的南房,赤鹿只说借住三日,至于走去何处,他没说。 那个薛老板远观近看都不是个好东西,脸大脖粗,两撇小胡子倒是修整的精细。 他从堂中迎出来,带着我们往南房走,偌大的私宅倒是气派宏伟。 “早听闻温老板的酒娘生的玲珑小巧,眼若辰星,今日一看此言不虚啊。” 赤鹿淡淡一笑,“是,生的漂亮,行的乖巧。” 头一回听他夸我,我正荡漾着,他却足下多一步,挡在我和薛老板中间。 到了南房,一共三间,楼中六人共享其中两处,旁侧一间小的我独独住下。 今日众人落水,夜里薛老板的家奴送了些烈酒来,特给我备了一坛梅子酒,只说是女人酒,倒是香味惊人。 一人饮酒易醉,我抱着坛子走出门,外面大雪不断,已积至膝下,那明月却还不落,只微微坠到飞檐一角,将院中照的通透。 院中假山错落,一通曲水,架起几座小桥,赤鹿坐在桥栏上,一膝供起,将酒壶放在膝上,他穿的淡薄,只一身象牙白常衣垂到踝边。 他听见声音,头也不回道:“快进屋睡觉。” “你比我爹还烦,我爹任我逍遥从不管我。”我在他对面坐下,学他单脚架在桥栏上。 “把腿放下去。”他哂笑:“嫌烦了?嫌烦就先学会女人的模样。” 一语戳到我的痛处,我不作响。 “尾巴可以随意摆,但女人的腿不可以。”他话到此,却依旧面色如水,眉眼里噙月色,目光像破冰的三月春风,像刀。 机敏如他,我早知是瞒不住的。 我立即收下腿,低声询问:“那你觉得我的尾巴如何?” “还不赖。”他饮了一口酒,“我一直好奇你此前为何徘徊在井楼湖底又迟迟不走,你我人妖殊途,莫非是有什么冤屈要帮忙?” “我只来瞧瞧我前世相公的,”他歪头眨眼不明所以,我胡说道:“就是阁下你。” 他恍如顿悟,“怪不得你说想与我发生点什么,这回明白了。” 咦,他怎得脸不红,也不骚? “你从前名叫赤鹿,我以后能不能这样叫你?” “不行。”他晃了晃酒壶,里面酒声泽泽:“这样,你我再来几局酒案游戏,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 我本想借机煽情一回,没想到被他逼到狂饮如牛,与他比膝坐在桥中央,大战了几个来回,酒热烧身竟不觉得冷,酒水不够,又去屋中借,惹得众人也不睡了,推窗看我们游戏。 这回的游戏颇简单,我偏还赢不了他。 十几个回合下来,酒终于殆尽,酒坛酒壶堆满了桥身,无意撞到就纷纷骨碌碌滚到池塘中,一沉又一浮的。 银月快落了,赤鹿掸去肩上雪,“看来你的运气比我差,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他一转身,身后偷看的窗便通通合上了,院中又静悄悄的。 天地间真好,月下飘雪扰的人心荡漾。 我背靠在桥栏上,吐了一口白烟,“喂,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兀自走下桥,打开屋门,积雪在他周身悬飞,“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