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不信。”他两只手垂在胸前,吐舌翻白眼,“真的有鬼,有时候那些鬼火能把半边天都照亮。” 那时候,我好像将和尚们暴打过一回。 “他们是怎么死的?” “传言说是自相残杀。” 我松下一口气。 “这寺庙从前是这一代的名寺,风光了百年,但是十多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江湖里传,那边这寺庙正值法会,朝廷派了一位大人前来参观,可进庙却见寺中遍地横尸,和尚内乱,一早杀红了眼,那大人当即抓了一批人,死的那些全部丢在珈蓝殿后面,据传尸体垒的比墙头还高,当年来凑热闹的人,没有万人也有八千,朝廷觉得这样的佛门古刹竟闹出这样的事,实在丢人,就把寺庙封了,在别处令起一座阿兰若寺,这里就再没人过问了。” 他又想了想,“不过,据被抓的和尚说,在此之前,曾有个妖女登门阿兰若寺,妖女不但夺走了寺中大宝贝,还吸走了和尚们的精气,这才使得和尚们失心疯,从争执埋怨,到打骂,最后变成一场暴/乱。” 我悄然瞄向赤鹿,他正靠坐墙边,双腿盘膝,单手撑着脸,有一下没一下的应一声,显然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后半夜又飘起细雨,雨丝穿过珈蓝殿大门,在地上盈出一小片水潭,水潭像一面铜镜,又印着门外的天。 我悄悄起身翻过高墙,来了珈蓝殿后面,那里没有传言中成堆的白骨,只有半腰高的杂草把前路淹没,显得有些森然。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石塔,石塔上早已覆满青苔,青苔是石塔唯一的生命。 这一路走来,途径梅城,途径阿兰若寺,像把前生又走了一回,走这一回,我才逐渐悟出一切道理,我不属于凡尘,更不该到凡尘来,我的干预改变了世上的林林总总,改变了一些人的生与死,明明没人让我来,明明是我任意妄为。 我想起了此前种种,想起在杀他四十多回的那段时间里,内心在痛苦与欣喜、矛盾与决绝之间交杂,使得自己常感到身心已濒临极限。 那根将断未断的弦,一直被我死死捏在掌心,我以为还能再坚持一段时日,可这一刻,却悄无声息的断了。 大风迎面吹来,杂草左摇右曳,沙沙声渐远,而后又渐渐近了。 我回头,看见赤鹿立在那里。 “我还在想,这么密的雨,你去了哪里?”他走上来,打趣似的研究,“这东西倒是雕刻考究,你要是喜欢明天把它搬走也行,现在回去吧。” 他抓住我的手,拉着我一路穿过草丛,慢慢往回走。 视线中他的背影有时很高,有时很远,有时像被水淹没的画,轮廓全散了。 风停了。 “我没有说实话,我一直在骗你。” “你不是我的夫君,你的种种死因都与我有关。” “可我不是真心想你死,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 “赤鹿。” 他身形一顿,转过身时脸上迎着细雨,将他眉目山形描得细微入骨,那对朝花的眼睛没有笑意,也没有一丝责怪。 他靠上来,垂下头,吻在我额头上,“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层纱被他一语灼破。 我举头一望,他那把乌发已经褪去颜色,化为淡茶色,我破声哭道:“真的是你,骗子,大骗子。” 我推开他,用脚踢他,他也不躲,把我按在怀里,手收紧了,不让我动了。 他的身体很暖,即便隔着湿透的衣衫,即便雨还在下,也能让我一点点活过来,又能够重新喘息,他是我的药。 “我只是想骗你一阵子,等到了海上再告诉你。” 他在此间垂头,言语中夹着一丝笑意。 “别哭了,你看,鼻涕都溜到我衣服上了,几十世不见,昔日凶恶的咸鱼还学会哭了?别哭了。” 在凡尘中须臾几十载,我诚惶诚恐的一路走来,等着暴风雨到来的那天,竟没想到,这会是风轻云淡最寻常的一日。 他不骂我也不打我,只急着拿袖子接我的鼻涕。 珈蓝寺后的瓦檐破败不堪,我立在瓦檐下看雨,也在等赤鹿回来。 他去找替换的衣物,却半晌不回,我有些不安,起身沿着蜿蜒的瓦檐一路找出去,走过一排以木板相连的墙,走过一扇紧闭的雕花窗,又走到半开的门前。 他正在作古的木柜中寻找一件干燥的衣物,里面是一水的青衫,上面几件满是灰尘,被他轻轻翻动,那细尘迅速漫出门,又消失在雨幕中。 他不知道我来了,兀自将身上的博衣宽带一件件解下,堆砌在脚边,他穿衣时身形颀长,鹤势螂形,无衣遮身时却是蜂腰阔肩,肌肤在暗暗雨色中反着水光。 他手上动作停下,突然转身来看,我一个激灵转过身,用手捂住眼睛,脱口道:“我没看见。” 他哑然失笑,“你遮什么,我下身还穿着呢。” 他脚步一点点靠近,停在我身后,又是突然伸出了手,揽在我腰间,将我半抱半提着拖进了屋,老门吱呀叫嚷着被关上。 “这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快去把衣服换上。” 我撑开一点指缝,见门窗紧闭,纵有一扇小窗,也被用衣物遮掩上了,只透出稀薄的天光。 他的手牵住我的手,指引我摸到他手中那件软绵的布衣,我没停,一路摸过去,摸到他温热的手,微曲的手肘,直到健硕的肩头,又滑到他胸口,那里跳的厉害,他将我的手握住。 “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被风带来的远处的声音。 我隐约能看见他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河流。 我要收回手,他却不放了。 “你想干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哑然,明明是问他,却像哭之前的呢喃,可我没有哭。 这副千锤百炼厚比山墙的皮囊,这一刻却薄如蝉翼,血脉中有什么在四处冲撞,又疼又热,要将人从上到下撕开。 “你想干什么……”我又问了一声。他的声音在喉头翻滚:“我不知道。” 在他吻上来之前,我在想,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纯粹的,那中间无论如何都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和贪,想吞/噬,想被吞/噬,想索/取,想被索/取。 屋中幽暗,人像浮在无边的宇空里,寻不到方向。 我感到身体在宇空中被抛弃,又落下,不知道自己何时闭上了眼,何时又睁开了眼,只觉得仅存的灵魂被他的吻一丝一线的从体内抽离出去,只留下的躯壳因凉意而颤抖,那些衣衫不知何时从肩上滑落,啪一声落在地上,却又滑向无边的黑暗,任由我伸手去寻,却摸了个空。 两个身子挨着的那一处像被放了一把火,烫的人又止不住的颤栗,怕烫的更疼,不敢动。 我与他像断线的木偶人,被对方牵制,又抗争,他赢了,一时将我抱坐起,一时又将我放下,就连四肢也变成他来掌控。 他是我在黑暗中的稻草,一根救命稻草,疼了就咬他,急了就打他,他却牢牢按着我的手,附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拼命拉回意识,却还是一句也没听清,更不知道那是他的喘/息还是声音。 眼前乍现惊雷,滚滚雷鸣之中仿若涌来一片深邃久远的海,人在无边的海浪里,随着汹涌的波涛被拉来推去,总试着去抓住浪花,又觉得浪花忽高忽低,总是失之交臂,心里懊恼又焦虑。 我念着赤鹿的名字,每念他一回,他就应一声,“我在,在这里……” 不知在海中有多久,倏忽之间,眼前天地白芒一片,最后一丝意识剥离躯壳,却在下一秒全部回来了。 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已堕/落为乱世的鬼,好在他拥着我,将我带回人间。 我抬起头,隐约看见他的眼睛和他的模样,那么近,近的仿佛我们是同一个人,他看上去那么冷静,削骨的鼻尖顶在我锁骨上,有一颗汗珠轻轻挂在浓密的睫毛上,我用手替他擦去,他不许,又吻下来…… 原来在六界之中还有一个世界,让人不禁决定,什么上界人间都不重要了,如果可以,索性就跳出六界轮回,跟他去好了…… 那个雨夜特别长,雨近乎没停过。 直到天渐亮,我才睡过去,赤鹿怀中暖的像烫了春/水,一头扎进去就不想出来。 醒来的时候,雨初停,天凉透了,但屋中还是幽暗的,我翻了个身,从眼缝中偷偷瞄他,他已经醒了,正盯着我,脸上浮出一点笑意。 从前不觉得,现在竟觉得他笑的十分恣肆得意,还有点缺德。 我即刻合眼,单手搭在双眼上,假意又睡了过去,却觉得身上一沉,唇间热开了,牙齿舌尖又在打架。 他咬住我的嘴,“公主殿下明明醒了,为何还要装睡呢?” “那你又在偷窥什么?” “夜里没看清,现在天亮了还不让看看吗?” 他在我肩上咬了一口,我原想在他背上回赠一排血爪印,却摸到上面有一条伤痕,像山谷斜跨过整个背部,我细细摸着,不待开口问,他便先说了。 “是旧伤,神魔战的时候,为了救我爹挨了魔族一鞭。” 我收起利爪将它摸了摸,“好深的裂口,疼坏了吧。” “太久了,不记得了。”他将手探到我背上,细细摸着,道:“你呢,把雷刑当做闹着玩,那时候我以为你会为求解脱从锁仙台跳下去。” 我笑了一声,扭头看他,“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我别的本事没有,咬牙死挺倒是一绝。”他苦笑一下,我又道:“现在你和我的背算是配上了,一个五光十色,一个一马平川。” 他垂头咬我的耳廓,“这两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我们又在暗处说了些话,等午后饥肠辘辘才出门去,赤鹿说我们在佛门净地做了坏事,得从后门溜,走前他将一袋钱财隔墙抛去,送给那流浪少年。 就听那少年受惊大叫一声,又道:“妈呀朗朗乾坤,老天掉钱了。” 走出阿兰若寺时,荒野四境如云上仙峰,四处水雾游弄,云散见骀荡,草低见青光。 我回首一望,望赤鹿在浓雾之间,眉目如琢,像一副散淡的画。 回首再望,望见前生种种不悦,竟在这一刻像一副跌宕的诗篇。 翻山越岭,仆仆风尘,我把心仪的他结结实实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