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与鲛帝宫决裂,是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的,多年的压抑终究得了一身自由,有些惋惜,但始终是最让我舒心的结果。 总之他们从始至终都不需要我,而唯一与鲛帝宫的牵绊,是留有我与娘的记忆的地方,不过,现在也成了我需要去逃避的,我不会再回头了。 神官一路追送我到了海面,他老泪纵横,哭的很是伤心,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一言不发快速离开,龙车腾空而起,他在偌大的海面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却还在用力挥手。 我鼻腔酸涩,却忍住了,没让一滴眼泪流下来。 应天拍了拍我的肩,称赞道:“好兄弟,有骨气,我若有你一分半分的勇气,也想与该死的爹决裂,从此离开九重天,四海为家。” “然后就会孤独终生,最终饿死在街头。” 他认真道:“你在担心这个?别怕,做了我的兄弟,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 得他这一句,哪怕是敷衍,也是感激零涕。 说话间龙车身形舒展,两个时辰便遥遥可见大片盘踞不去的乌云,而乌云之下便是大泽。这片大陆黄土堆积,寸草不生,更没有仙灵,唯有大片相连的水泽相连千万里,延伸出眼界。 人常说大泽气候恶劣,唯有白蛟族得以求生,看来不是假话。 我对应天嘱咐道:“我这就下去了,你带着小白龙离开吧,不必等我了。” “且慢。”他拽住我,“你这话说的,像要赴死一样,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放心了,偏要留下来等你。” “也好。” “等等。”他再次唠叨起来:“常人说蛟族性凶狠狡诈,这回不是你家,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要追责是我带你来的,不行,我跟你下去。” “也行。” 我们一同入了大泽,不知走了多久不见蛟族的行迹,应天不能在冰冷的水中长留,小脸被冻的雪白,偏还要逞着强,将槽牙咬的死死的,我只得牵着他的手,给他暖一暖。 如今这境地,我再看他,早已将他看的不同以往,他凶是凶了些,但待人以真心,率真直爽是条汉子。 不知游了多久,脑后倏忽冲来一股水流,将我和应天冲开,身后幽暗的大泽水域中游来三道白影,白影悬停在三十丈之外,下身如蛇盘踞,呈警戒状态。 其中一个蛟人高声喊道:“有失远迎,不知来访阁下是哪一位?” 我还未开口,应天已经用长巾将脸蛋遮住,上前一步,拱手道:“天宫处普华君。” 那头稍微一交耳,便正色道:“真是有失远迎,快请二位天君随我来。” 我悄声问他:“谁是普华君。” 他吃吃笑:“鬼知道呢,我胡诌的。” 一路入了大泽深处,终于见到水中草物摇曳,葱葱郁郁变换无穷,远处萜宇宫观,高低错落迷人眼,并不比鲛帝宫逊色。 这里是娘幼时的家,我想起我娘,又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回忆与她的只言片语,我恓惶了,我已从心中排斥娘。 我本该以怎样的心情到来大泽?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心情。 到了白蛟宫门外,便见蛟门宏大,不知是用什么异兽的巨骨搭建的。门中迎来一排走蛟,其中那老者蛟尾较他人长了近两倍,满头华发和白须通通以水草编织成一束,眼皮虽耷拉着,却难掩威严。 他游尾上前,恭恭敬敬的作揖,“天宫使者来此,有失远迎,还请入宫。”入宫后人未立定,他又娓娓道:“啊,老生想起来了,是不是华樘殿下那头有了消息?”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应天自然是一脸茫然,望向了我。等不到回答,老者又道:“啊,没事的,那事没消息也无碍,再等等也无碍,二位使者快请坐下歇息。” 我没等契机,直接开口喊他外公,众人闻言一顿,不约而同回头望过来,连应天也颇为意外,似觉得我又发了神经,悄然拽我的手。 他们是惊,我却依旧恓惶,嘴边假笑险些挂不住。 老者没有回头,只颤声回问:“这位天君方才叫我什么?” “外公,我是阿芃的女儿。” 他缓缓转过身,呆怔望着我,干瘪的嘴唇一直在抖:“阿芃……你是芃芃的……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这一番身份说出来后,众人便围上前,一边唏嘘长叹,又大哭一场,最后人拥人坐到了一处,又一一认了亲,我脑中一片空空如也,招架不住,也无力招架。 “怪不得看着你面善,原来是很像你娘的,还好还好,不像你那个混账爹。” 我点点头,眼见宫外天色渐暗,便开门见山道:“外公,我今日赶来见你,是想与你说一件事,娘的丹珠,并非是鲛帝不肯给你,而是被我吞下了肚。” 我将事情头尾大概一说,他便解了心结似的,久久的长叹,“我以为是那家伙还恨着芃芃,要一心断我的念想,倒是误会了他,唉,回想过去数千年,真是劫数,若非我将你娘一顿臭骂,她也断不会决然离家,嫁入鲛帝宫,更不会发生后面这一遭乱事。”他回神看着我,老泪又要横,“我的儿,莫怪我多言,你娘也是烈性,嫁了夫君却整日游山玩水,贵如鲛帝,水兵尚有千万,有十个夫人算什么稀奇,你娘偏想找一心一意的人,这谈何容易。” “因为娘烈性,所以外公你赌气不来看我?” 他捶胸伤心道:“那鲛帝本就轻视我走蛟一族,再加上你娘诞下你后便顽劣不堪,鲛帝渐有恨意,一早将我大泽之人拒之门外,上界之中尊卑有别,海鲛族到底比我们强大,要见你谈何容易啊。” 我点点头,“我随口一提罢了,外公不必伤心,从前的事不追究也罢。” “正是,我的儿,你别回鲛帝宫了,在大泽住上数日。” “不了,我还有要事相办,只是想请教外公,如何将丹珠从体内取出来?” “这不难,丹珠不融,会寄在你肉心中,找一人帮你取出即可,”他顿了顿,“可你为何要取出来?你娘的丹珠与你血脉相通,心性相连,还可以保你。” “取出来留在大泽吧,听说家中还有个小姨娘来,就请她来帮忙吧。” 白蛟王的小女儿唤作阿苗,千年前就嫁给了上界的玉招帝,据传玉招帝极其富有,山宅中盆满钵满,阿苗进门来的时候,确给我这一感受,她派头十足,头尾衣裙绣了五层叠缀金丝,衣袖甸甸的垂着,全然浮不起来。 她被白蛟王派车接来,一时不知所为何事,不大乐意的迈入大殿,香眉微蹙,始终不抬眼打量众人,兀自往一旁岩椅上靠坐,“父王呀,大老远的什么急事,偏要打扰我与夫君对弈。” 不等白蛟王开口,我先行上前一步,作揖道:“十一见过小姨娘。” 她先是玩弄着指甲,不屑一顾的抬起头,下一刻却愣住,喃喃道:“阿芃……” 白蛟帝:“什么阿芃,这是她的女儿,你的外甥女。” 她神情复杂,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半晌才起身,点点头:“外甥女叫什么名?” 我笑:“刚才说过了,十一。” “是是。”她失魂似的,低声问:“十一要在宫中留住几日?” “不留,今日劳烦姨娘来,是希望姨娘帮我将体内丹珠取出来。” 驱散了人,应天在门外等,我与阿苗独自入了一间空房,她在旁侧将身上厚重的华服褪下,不时与我搭话,却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目光躲闪。 “阿芃她是个好姐姐,也是你的好娘,可惜了短命。” “她是我的好娘,因为她生下了我,但她确实还不够好。” 她闻言不再言语,我继续道:“当年发生在我娘身上的事,那些细微末节,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年姨娘是以怎样的初心将娘的私事四处抖露……”她猛然抬头,慌张的想辩解,我却摆手制止她,“……都已经不重要了,既然结局无法改变,前因我也不会追究,”她张口又闭上,继而垂下头去,“我只想问姨娘一句,当年你是否见过娘在凡尘爱上的男人。” 她点头,“见过,可他不是凡尘之物。” 我没再往下问,心中已然打起鼓,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 她继续道:“那人在凡尘时是一个说书的先生,生的的确朗逸不凡,的确有些风骨,是我亲手杀了他,又亲眼见他身轻羽化,所以我对他的模样记得极深,那年九重天琼花宴,我竟看见他,且一眼认了出来,他那时独自坐在一棵琼花树上饮酒,树下还有一个小仙童……” 我打断她:“姨娘可曾问过他,他与我娘……到底算什么?” 她缓缓摇头,“我那时是失心疯了,在凡尘中只听他讲了一段书,便问他认不认识阿芃,他说认识,我便将他一刀取心,这事确是我鲁莽。”她手指紧紧揪着衣袖,“琼花宴上再见时,我知道他已忘了阿芃,但忧心他还记得下界的生死,便心有余悸不敢上前攀谈,毕竟是我杀了他。” 她话毕小心翼翼看着我:“你打听他,莫非是与他有什么过节?你可别做傻事,天宫的人你我都惹不起,你娘自尽前必然心生绝望,恨与他情缘难成,如今你误吞了她的丹珠,难免会受丹珠所左右,对他无端生出的怨怼……” 窗外的大泽一片灰暗,像昙天欲落的雨,但却空空如也。 她猜错了,阿芃对赤鹿没有恨,只有情与不舍。 我尊重娘,崇敬娘,也曾想念成疾,可我不能爱她求生求死的那个人,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倘若他们曾有温存,曾爱的炽热,那我又算是什么?是他们爱的结果,还是延续? 这让我油然恶心。 一切由丹珠起,就该由丹珠灭,恰似有生就该有死。 “姨娘,快动手吧。” 事罢了,阿苗将丹珠摆在一枚蚌壳内,双手托着去见白蛟王,我一人靠在屋中石椅上,心口还在胀痛,喉头有些血腥味。 应天已经赶来了,“你好些了吗?” “挺好的,这里什么都好。” “这话真是假的不能再假了。” 我笑笑:“怎么说?” 他靠在椅背上,“说句你不想听的话,你这家子亲戚并非真心相待,你何必把丹珠留下来?” 这话不错,白蛟王的话有半分假,他与我,爷孙之间,数千年素未蒙面,并不是以一句“尊卑有别”能解释的,我猜,大概是当年他为了攀高枝,把我娘强行嫁去鲛帝宫,谁知买卖坏了,砸了自己的招牌。 坊间流传我非鲛帝扶青的亲子,他必然耳闻过,心中愤然蒙羞,对我的到访只做了表面功夫。 但表面功夫也足够了,我对他也不过是虚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