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音故意把一盏茶洒在林仪裙子上。莺歌引着林仪走进抱厦更衣,自己回去取衣服了。这抱厦里好香呀,不知道用得是何种熏香。林仪坐在桌旁,桌上现成的茶水,温温的,林仪倒了一杯,想润润喉咙。忽觉一阵眩晕,林仪娇弱的身躯摇了摇,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一个白衣女子,走进了屋。看了瘫软在地的林仪一眼,并不理睬她。绕过桌子,来到软榻前,揭开蜀锦的帷幔。里面躺着一个男子,侧着身子,头冲里。白衣女子拔出一把刀尖刀,高高举起。她咬紧牙关,但是手不由得发抖,怎么也扎不下去。 “下不去手了?” 白衣女子吓得一抖,急忙转回身,只见林仪娇怯怯的站在圆桌边,满目含笑的看着她。 “三姐姐。你说连六姐姐都订了亲。听说,等祖父过完生日,我也要定亲了。可是为什么三姐姐你,比我们大上好几岁,祖父却还不给你说婆家呢?” 林婉云很诧异林仪突然问这种问题。冷冷的瞪着林仪。袖子下的素手紧紧握着匕首,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林仪好似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对了。祖父的性子,从不做亏本买卖,也不做无用功。三姐姐注定是个弃子。所以祖父还废那个力气做什么呢?” 林婉云冷笑了一声,道,“七妹,每个人并不都是想你一样,可以那样恣情任性的活着。有的人,背负着责任。背负着自己的责任,家人的责任。你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家族的荣耀,父亲和祖父都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所有的姐妹,连大哥,都要让着你。可是你呢?你尽到过一分一寸的责任吗?你永远只知道索取,从来不想想你嘴里的那些珍馐美味,你那精美绝伦美的衣服,你那些巧夺天工的珠宝是从何而来。不要说责任了,你连感恩的心都没有。你从你就会哭。干什么都哭。你得到的比我们多得多,可是却还是哭。你可知道,你哭一次,我和姐妹们,还有姨娘,要受祖父和父亲多少的责备。谁欠你的呀。 “我真的很嫉妒你。只这么一点点牺牲,祖父却作出了这么大的努力。怕你受伤,怕你受委屈,甚至怕脏了你的手。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弃子。也许过了今天,不,也许今天都过不去,我就不存在了。我不指望你在将来坐拥荣华富贵的时候,还能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庶姐来。我只希望你能收起你那副悲天悯人的嘴脸。认认真真,哪怕就一次做一回林家的女儿。” 林仪瞪大眼睛,看着林婉云,道,“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耀,为了虚情假意的家族,为了从不把你真正当作女儿的父亲,为了不把你的生死当回事儿的祖父,甚至为了一个你厌恶至极的妹妹,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抛弃生命?“ 林仪看着林婉云。林婉云,咬着嘴唇,手开始有些不由自主的发颤。林仪接着道,“对,你是林家的女儿。抛弃生命当然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抛弃赵姨娘呢?或者,你还有什么更珍贵的东西可以舍弃吗?” 说着,林仪突然冲到软榻前,一把夺过林婉云手中的匕首,向着躺在榻上的人猛刺。那人吭也没吭一声。如注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林仪一身一脸。林仪那俊俏的小脸,满是鲜血,淡淡的微笑,显得格外狰狞。 林婉云觉得就像万丈深渊一觉踩空,一颗心仿佛不在了自己身上。她浑身颤抖,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怎么?还是有舍不得的?”林仪笑了笑,接着道,“这不就是你们设想的吗?本来还怕脏了我的手,让三姐姐来代替我。可你看,我多好。我亲自下手。三姐姐,还能说我是个不为家族考虑的逆女吗?” 林婉云瘫软在榻上,颤抖着,呜咽的,叫了一声,“仲川”。那个满是鲜血的人被翻了过来。她完全傻了。躺在那里,浑身鲜血,已经没了气息的,不是孟仲川。居然是赵正九。 林婉云茫然的看着林仪。林仪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对她说,“姐姐。林家的女儿都是最最尊贵的。不能白白牺牲。为了谁也不值得。姐姐,你应该好好的活着。和最宝贵的人一起。” 林婉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林仪。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林仪把刀扎下去的时候,她觉得她完全失去了自我。 说着,从飘窗飞进两个黑衣人。把血淋淋的赵正九抱了出去。林仪对林婉云,说,“走吧。跟着他们。我们在谢池有接应。你跟他们走,他们会带你去见你那个仲川表哥的。不要担心家族的事,你还没有重要到少了你,林家就活不下去。况且,当真正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看着黑衣人和林婉云都离开了,林仪擦一擦脸上的鲜血,目光又变得呆滞,傻傻的站在抱厦中。等着莺歌回来。 这就是当时发生在抱厦里的事,至少在密室里,林仪是这么对林卓村说的。 大周灭亡后,北虏南下,诸侯割据,军阀混战。梁高祖举兵黄梅寺,征战数十年,十成天下有了八成。可是北虏仍然雄踞关外,燕北四镇叛降无常,南汉窃据两广,西番国崛起于西南。梁国号称大一统,但是和大周朝四夷来朝至尊六合的盛世,不可同日而语。当今皇上,有意奋高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奈何英雄不逢时。在大周末年,被林后打击得奄奄一息的高门士族死灰复燃,他们和那些无耻军阀勾结一处,控制着从朝廷到地方的各个角落。面对天文数字的巨额军费,梁帝从这些高门世家手上,一毛钱都扣不出来。无可奈何,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商人身上。但同样阻力巨大。梁帝自作聪明的想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想要把盐铁收归国有。做为头一号的钢铁巨头,林家首当其冲。 梁帝和林家,彼此往来过招已经两三年了。时至今日,终于到了图穷匕见,鱼死网破的时刻。可没想到,精心的策划毁于一旦。 林卓村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林仪的这番话,他不知道该相信多少。但事实是,孟仲川不见了,林婉云也不见了,赵正九死了。林仪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冷静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祖父,”林仪问道,“为什么要让人以为我疯了?” “为了杀孟仲川。” “为什么要杀孟仲川?” “这是成王开的条件。”林卓村颓然坐在椅子上,慢慢的把他的狗血计划告诉了林仪。 原来孟溪名义上是孟家的三公子,但是实际上身份极贵重。他的生母是成王妃,父亲则是当今皇上。皇上和兄弟媳妇暗结珠胎,毕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况且,太子和外戚一党怎么能容忍这么一个皇位的潜在威胁者呢。所以,孟溪生下来以后,就被藏在的孟家。成王更是视之如鱼鲠,非杀之不快。可天子之怒,谁敢轻易承当。想来想去,看到林家被逼入墙角,便有了今日的算计。 整个林家身份最贵重的就是林仪。她又有些疯癫之症。如此,如果孟仲川酒后失德,于无人之处,因垂涎于林仪的美色,对林仪做出些个非礼之事。林仪疯癫痴狂之人,情急之下,伤了贵人,皇上也不好降下死罪吧。而聘林仪为世子妃,一方面自然是对林家的酬谢,另一方面,也是对林仪事后的安全多一重保障。 至于怎么帮助林家保住大铁山。成王受到了“养贼自重”的启发。成王驻节茂州,负责西南对西番国的防御。西番风头正盛,四处扩张。挑起一场边境冲突易如反掌。然后小事化大。借口军械不足,请旨要求林家专供前线军械钢铁,至少盐铁收公这件事,就能再拖个三五年。 其实,这对于林家来说,不失为一个损失最小,收益最大的好办法。但是对于林仪来说,只有损失,没有好处。而且她也不想嫁给那个从未谋过面的成王世子。听了成王和祖父的计划,林仪天然得觉得成王父子就是一对儿蠢货。 林仪听罢林卓村一席话,笑着道,“成王的计划听着动人。可是如果真按照祖父的意思办了。好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损失却是现成的,先就失了两个女儿,还得罪了皇上。祖父生意场上这么多年,怎么如今会做这等的赔本生意? “祖父这几年犯愁。总就是为了皇上想收回盐铁,舍不得咱家的大铁山。孙女这里有三策,您听听,是不是比成王的主意好些? “下策,跟成王的思路差不多。咱们家卖军械出身的。只要有战争,就有咱们家的财路。挑起战争,皇上要解燃眉之急,就不能不暂缓盐铁收公。可是挑起战争,也不一定非得靠着成亲王。办法多了去了。但是战争一起,捐税必重,咱们家想保安宁报效的就更要多了。而且,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到时后还是一番麻烦。 “中策,联合商贾建言。盐铁归公,虽然咱们家是个大头的。但是也不只咱们一家。龙州程家,甘州吴家,都是大钢铁商。还有,如果盐铁归公,必然要‘算缗’。那是所有的商人都要受损。工商业必然大受损失。这是‘涸泽而渔’的办法。我想朝廷里也有明事理的大臣,汉武帝‘算缗’‘告缗’最后什么结果,实在清楚不过的。但是这中策建言,皇上不一定肯听。联合商户,朝廷里同情我们的大臣,也不是一件短时间就能完成的事。 “上策,就是把咱们家的铁山主动献出去。孙女在父亲的书房里,也没少看邸报。皇上这次的决心不小。以咱们家的力量,恐怕还是难以抵抗的。不如顺势而为,把铁山主动献出去。皇上的眼光不只在咱们家身上。如果我们主动献上,不就是天下商人的榜样吗?我想,皇上总会给我们留上几股的。而且,前些年皇上不是还许过祖父一个关内侯吗?况且,这开矿才铁,炼钢铸剑,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咱们家的技工都是几辈子养出来的。名以上归公,可是上上下下,从管事的,到有技术的,不还都是林家的人吗?祖父何苦拘泥于名义呢。主动献上铁山,当个铸铁大使,名义是皇上家的,但是铁山不还是在祖父手心里攥着呢吗?” 林卓村不可思议的看着林仪。他真不敢想象,这样的三策,竟然出自于自家未曾及笄的娇弱孙女口中。林仪看着林卓村,笑笑,紧接着说出了更让林卓村震惊的话来。 “其实,这三策,还都是些小家子气的。在这三策之上。还有一个上上策。而且孙女已经帮祖父做了决定。选了这个上上之策。 “祖父不是奇怪父亲去哪里了吗?不是奇怪孙女一个弱质少女,不得人援助,如何做得出今日抱厦之事? “告诉祖父吧。父亲去了西番国了。孙女的助力就是西番国。” 看着林卓村惊诧莫名的样子,林仪笑得更甜了。她接着道,“我拿两样东西,换来了西番国的鼎力合作。一个是父亲。父亲是观山看矿的国手。西番国有得是崇山峻岭,但是就是没铁矿。他们国主想请一个观山高手参赞参赞。孙女便推荐了父亲。其实,也是父女一场,救他一条残生。 “另一样东西,是一本书,叫做《玉钩记》。” 听到《玉钩记》几个字,林卓村手一抖,茶杯没有拿稳,摔在了茶几上。滚热的水烫在手上,却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是的。就是父亲书屋里的《玉钩记》。” “你可知这《玉钩记》是什么?” “当然了。这《玉钩记》是本密码写的小册子,上面记载的是‘灌钢法’。” 林卓村声音已经发颤了,“你把它给了西番人?你把‘灌钢法’传给了西番人?” “你这个逆子。”林卓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知道西番都是些什么人吗?那是些野人。是豺狼虎豹。是畜生。你没有见过他们那长矛顶着婴儿,没有见过他们刨开孕妇肚子取乐。西番国有千里沃壤,百万人民,几十万的大军。只是上天垂怜,没有给他们矿山,没有给他们钢铁,更没有给他们冶炼钢铁的技术。西番的军队,拿着木棒和石斧。可是就这样的军队,就能把我大梁的军队彻底赶出西域,就能攻下松州,扶州,维州,到如今收复不了。你却把灌钢法传给了他们。你让他们的钢铁冶炼技术进步了整整五百年。你给了这只老虎翅膀,你给了虺蛇毒牙!你这个冤孽。你简直是千古罪人。” 看着林卓村激动不已的样子,林仪笑道,“祖父,别着急呀。我这还没说到重点呢。我说到后面,恐怕您更要激动了。”说着,从袖口里愁吃一张纸来,是她模仿林卓村笔迹写的一封信。她把信递给了林卓村。 “我不但把《灌钢法》卖给了西番人。而且还模仿祖父的笔迹,写了好几封信给西番国主。您看,和您的笔迹是不是一般无二。而且,我相信,这些信件很快就会被官府查获。到时,天下就会尽知,《灌钢法》是祖父卖给西番人的,为了是让西番人进攻大梁,这样皇上就没法收回咱们家的大铁山了。嘻嘻,恐怕承担天下人怒火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小小的林七娘子吧。” “你这是要灭我林家满门呀。” “对。祖父您说对了。林家就是要灭门。要满门抄斩。您这几年太昏聩了。都已经看不清形势了。林家只有死掉,才能有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