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映寒与那年青男子走出角门,沿着苏州会馆背后的小巷七拐八转。一开始,那男子走得不疾不徐,还时不时侧过头来冷冷地打量一眼映寒。映寒虎着一张俏脸,只做不知。渐渐的,那男子却越走越快,步步生风,竟似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赶得上。映寒心里明白,这男子必然已经发现了跟在后面的会馆小厮,因此,想用这迷宫一样的旁门小巷甩掉跟踪的尾巴。
想到这,映寒偏偏不着急起来。
她刚才出门的时候,心情急迫,并没有深思熟虑。但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待出得门来,映寒心神稍定,仔细一想,这男子一看便是从小浪迹天涯,那江湖经验比自己丰富了不知多少。又想起昨天他不动声色之间就用烟花女子羞辱自己的事情,就知道这人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是得打起十二分小心。
映寒正闷头边走边想,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一堵黑墙,抬头一看,正是这黑衣青年。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抱着手臂站在路中央,好整以暇地正对着她。她这一撞,正撞进那男子的怀里。
那男子歪嘴一笑,低声说:“邵小姐,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吗?”
映寒瞪起大眼,却一时词穷得找不到什么回敬之词。
那男子目光突然一沉,收敛了笑意。映寒还没有过来,就发现这男子竟然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手环住她的细弱腰肢,行云流水一般地一拉一拽一转,已然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往旁边墙角凹陷的一处门扉里掩去。
映寒刚要挣扎喊叫,一只大手立刻掩住了她的口,摆在她腰上的手却不安分地慢慢移动起来,只听耳边传来那男子危险而低沉的声音:“你要是乱叫,我便要轻薄你了。听懂了,便点点头。”
一时间,映寒只闻到那男子身上的味道,竟然是深沉冷冽的上等檀香,还混合着一股独特的绵长隽永香味,煞是好闻。她直瞪着那男子的下颌,那男子却在这时低下头来,鼻梁几乎碰到了她的额头,热热的气息悠然地呼在她脸上。
映寒怒瞪着一双大眼,不甘心地点点头。
那男子竟笑了。
映寒不由得一呆。
只因这次他笑的,不是嘴,而是眼睛。
这年轻人不笑的时候,周身如寒霜朔雪,笑起来的时候,又一概笑得邪气狷狂,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至于邵映寒每次都忍不住想拿把刀砍过去,削掉他脸上那令人讨厌的笑容。但是这一次,他笑得不动声色,笑意只在那双悠长的凤眼里,眼角居然皱起了几丝浅浅的,因经年日晒而形成的细纹。
映寒就这么瞪着他,也不敢乱动,全身绷得紧直,唯恐稍稍一动就会碰到这男子抚在腰间的细长手指。这时只听耳边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会馆小厮已从两人藏身之处跑了过去,向前面直追着跑远了。
那男子探头看小厮跑得不见踪影了,才松开了手。掸掸自己的衣角,说:“你们家吴会长难不成怕我吃了你?还巴巴地让人追了来……”
映寒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依然瞪着他不说话。
那人回过头来,脸上又带上了轻佻的笑容,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映寒,还特意在她起伏的胸口上多停了一刻,然后笑容才慢慢变得冷下来,他说:“我好心好意自海外带来你父亲的信物,若你们这么疑神疑鬼,我便说不得还要用刚才的办法了。”
映寒深吸一口气,也轻声道:“用我父亲的消息挟持我,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男子听了,先是一愣,紧接着讥诮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好汉?”
映寒气结。
那男子转头便走,走出两步,又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着映寒,说:“你到底来还是不来?”
映寒心不甘情不愿地踢踢踏踏地跟了上去,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却不知他们怎么三转两转,竟然转到了靖远路上。
靖远路,是泉州古玩和稀罕玩意儿荟萃的地方。各种瓷器,香料,字画和玉器店铺鳞次栉比,全世界的各类货品琳琅满目。街上的行人也是来自五湖四海,奇形怪状,除了汉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俱全,间或还可看到厚唇卷毛的黑人和金发碧眼的波斯人。在这里,既可以找得到唐宋的名画,莫高窟的佛像,藏地喇嘛的佛珠,云南缅甸的翡翠,也可买的到西洋钟,西洋镜,八音盒。只是有一点,那字画铺里都挂着吴道子,每家掌柜也都说自己的那副八十七神仙图是吴道子的真迹局部,但你若把整条街的八十七神仙图都买下来,倒可以凑出八十八个神仙来,其中又有五十几个长得一模一样。
云亭自苏州会馆角门出来,由那负责跟踪的小厮一路带着,直走到跟丢邵映寒的地方,就遣那小厮回去了。他却不急着走上靖远路的大街,反而沿着走丢的地方往回找去。在一个岔路的拐角,看见一方绣帕轻卧在阴暗的墙角,云亭捡起手帕,轻轻拂去灰尘,放在挺秀的鼻子下面,手帕上,果然有那幽淡的霁月散的香气。
云亭微微一笑,顿时安下心来,看来,这邵姑娘虽然去的心急,但并不莽撞,也没有被限制行动,还懂得给人留下线索。
云亭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快,而是细。他手握手帕凝神驻足,前后左右地仔细看去。这条小巷甚是幽静,此时日头已过中天,小巷两旁都是民居或者行会会所的后墙,从院墙里伸出的树木交相掩映,只听得嘈杂蝉鸣,却少有行人经过,正是一个静谧普通的初秋午后。因为无人常走,这偏僻小巷里并没有大费周章地垒上青砖,只是铺了碎石。小巷岔口拐角处有一座小小的角门门洞,门洞旁的碎石被踢乱了,显见是有人故意所为。云亭剑眉微蹙,似乎看得见映寒在这里有一番停留和挣扎,然后故意踢乱石子,看那纷乱的痕迹,之后竟是一路向西去了。
映寒跟着那男子走到靖远路上,眼见人潮涌动,川流不息,知道那青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无法做出过分举动,便又放慢了脚步,嘴里直嚷着饿,居然慢吞吞地逛起街来。她一会儿买个糖葫芦槽子糕,一会儿问问旁边香粉摊子的价钱。一会儿又逗逗街边玩耍的小孩儿。
那黑衣男子也不甚着急,竟然一脸玩味地看着她,由得她去。
一直到映寒走到一家字画店铺前,居然直接指着那挂在门前的大声说道:“如此不真的画,怎么也能卖得这么贵?!”竟是一副要生事的样子。
那黑衣青年终于忍不住了,走上一步,一把拉住映寒,也大声地说:“弟弟,你倒是让哥哥好找!那麻风院子虽然待不得,你却不能就这样自己跑出来啊!”
映寒立时呆住了。果然旁边的人,一听“麻风”两个字,竟嗖地一下,闪出一个直径十尺的空地,都跑了个干净。前面的店家和摊子也都被唬得稀里哗啦地关门撤摊。来不及收拾的,也是抱住自己摊子上最值钱的物品,闪电般往旁边巷子里退了开去。
一时间,前后二十几尺之内,只空空落落地剩了这两个人。
映寒抬眼恨恨地盯着这嬉皮笑脸的男子。这男子却挑挑眉毛,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再若不乖乖的,便见不到你父亲的信物了,也别想得知你父亲的消息。”
映寒俏脸紧绷,也低声说:“我都已经跟你走到了这里,你却一直拿我父亲的信物唬我,谁知是真是假。你如不给我些真凭实据,我,我也便不去了。”
那男子眉目之间闪过一缕诧异之色,好笑地说:“邵小姐,你现下要什么真凭实据,我要带去你看的信物,就是那真凭实据。”
“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何人。”映寒丝毫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