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也没料到自己说出来的一段话引起这么大反响。又或是他潜意识里,想将所有的事快刀斩乱麻地说清楚,不想让吴会长虞显南再尴尬地,话里话外地,撮合他和映寒的婚事,但事情终于如此失控,吴会长竟然被气得闭过气去了,心里也是分外后悔。
以为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依然有着几分激愤和不甘心吧。
于是这几日,云亭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读经参禅,晚上,则自告奋勇地去吴会长屋子里陪夜。
云亭此次从旧港辗转来到苏门答腊,怕杨敏着急,便打发了邓飞回暹罗报平安去了,此去又正赶上使团在大城过年,邓飞怕是还要过几天才能来苏门答腊与他们会和。
然而可怜了映寒,本来只想着留下一两晚,这下子,直直地留了五六天。五六天里,她白天寸步不离地一直在吴会长的病榻前伺候。若不是云亭强按着,怕是晚上也要衣不解带地在旁守着。
那主人吕先生虽然在苏门答腊经营多年,但毕竟算半个客商,吴会长昏倒,起初也是有些慌了手脚,请来的药房先生也是鸡同鸭讲。映寒本不想麻烦段澄,但终究让蔓草回了趟瓦屋商号求助,段澄立时派人去重金请了苏门答腊最好的大夫上门诊治,这才稳定了吴会长的病情。
因为知道映寒这边出了事,三日喊冷一结束,段澄便亲自登门了。
段澄那日来时,大包小裹带了很多东西,俱是各种质量上好的南洋土特产,还跟吕先生笑语晏晏地聊了小半个时辰。说是吕先生此次喊冷会受了委屈,下一批出产会私下为他留一点好货,莫要在意,一下子就将吕先生收拢成了自己人瓦屋商号摽梅的生意,和大明杨家的丝绸,本就是吕先生倒买倒卖的来源,他本来攀上了苏州会馆,一直发愁没有门路走通瓦屋商号,现下居然不费吹灰之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对映寒几个人照顾得更是格外周到。
吴会长第二日中午便醒了,只是胸闷气促,一时起不了床。映寒不肯假手他人,只乖乖地在床前侍奉,两三日下来,吴会长看着面前的表小姐憔悴了一圈,自己又刚刚大难不死地在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心里有什么气,倒都慢慢消了,心里反是另生出一种不舍和难过来。
唉,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儿孙自有儿孙福。
看来,小姐,是真地留不住了。
说起来,映寒也许是自私的,但她并不是真地无情无义。杨家对她是有养育之恩,然而这么多年,映寒在机户绸坊和行会中也是耗费了多少大好年华。别人家的姑娘待字闺中,读书作画,抚琴女工,游园对诗,被父母捧着护着,何等逍遥,既然被娇养到那么大,嫁人联姻,自然如货物一般任人宰割。可是严格说来,映寒却并不是这样的姑娘,别的不说,就说她耗费在杨家生意上的心力,这六七年来,都足够给自己挣个等身的嫁妆出来了。
她这么人后吃苦,人前要强,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图个能自己做主罢了。老太爷和大爷早就看出了她这个心思,所以才一直以来不曾强求她的婚事,只说不论横竖,让她嫁个自己喜欢的人就行。
只是,谁能料到,她最后喜欢上的竟然是个海盗!
诸葛大人哪里不好呢?为什么这表小姐就这么想不开呢?
吴会长多少还是不甘心,这一日傍晚,被映寒扶着坐起,喝了大半碗粥,倒是觉得精神爽利了很多,便真地问出了口:“姑娘啊,伯父不强扭着你了,只是,这诸葛大人哪里不好呢?”
映寒还在吹凉一口粥,听了这话,手便慢慢地放了下去,垂着眼睫,轻声说:“伯父,不是他不好。”
“那就是那个什么陈玄渊,特别的好?”吴会长不明白了。这女儿家的心思太难猜了。
映寒摇摇头,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特别的好。我也并非对云亭哥哥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只是这两种感情,是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呢?你既然对云亭还有好感,就一起过呗?人过着过着,就是一辈子了啊。”
映寒怅然地抬起眼:“伯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若嫁了云亭哥哥,是可以相敬如宾的,我心里也会盼着和云亭哥哥,长长久久过一辈子。如果有一天他没了,他陪我的每一天都是特别好的念想,能支持着我好好活下去。”
吴会长笑了,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希望:“这不挺好吗?”
“可是,”映寒低声地执拗地说:“可是,玄渊是不一样的。我与云亭哥哥在一起,必然盼着长长久久。但若与玄渊在一起,只要今天是开心的,哪怕明天就一起死了,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