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一勾无言。 御六阁的院子里,那本将落未落的萧萧木叶,都随着风簌蔌飞落。 刹那间,严冬已降临大地。 凝霜一打开门,迎面便是一股冷风扑进来。她急忙抵住了门:“怎么这么冷?” 凝香在生炉子:“都十月底了,能不冷么?” 云瑾却有些发怔:“原来都十月底了?” 离上八月初八、八月初九、八月初十,还有那日八月十五,不知不觉已过去将近三个月了。 凝霜帮着凝香给暖炉点上了火,突然想起什么,向云瑾道:“这几个月,肃王真的没再来过?” 云瑾叹气、摇头。 凝香很想知道她为了什么叹气?可她硬是忍住了。 凝霜也跟着叹气:“肃王……一向很沉得住气……” “他说利州太守谋反,”云瑾低声道,“想来没空理会我这样的小事。” “一个姑娘的终身大事,能是小事?”凝香哼声道,“这么把你晾在这里,真是欺负人。按我说,不如咱们就像恭王妃那样,爬墙逃出去?” “尽胡说八道了,”凝霜轻轻打了一下她的肩膀,“恭王妃的爹爹是军中五品参赞,她自幼练过些拳脚,所以她才能……”话音未落,凝香已打断了她的话,抢着问云瑾:“对了,都说你爹娘功夫好本事大,怎么一点都不教你?” “我也不懂,”云瑾仍是摇头、苦笑,“若我能有半点功夫在身,我便不用这般处处受制于人了。” “青鸟,”凝霜想了想,低声道,“其实,我们都晓得肃王待你好,你又不是真的墨剑门的弟子,那规矩守不守……”后面的话,她迟疑着没有说。云瑾低声道:“该做的事,便是门规不准,我也会做;不该做的事情,门规未曾限制,我也不能做……”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望着窗前的下弦月,渐渐陷入了沉思。 “若中意了一个人,就算她不肯,也要勉强将她娶到手吗?”凝香大摇其头,“肃王要是同恭王一样,怕自己没有子嗣,这天下有那么多等着嫁给他的女子,何必非强迫我们青鸟……” “你胡说什么……”凝霜掩着嘴,低低地笑。 “我哪里胡说了?”凝香忍不住咯咯地笑,“肃王同恭王成亲都早,都没孩子。我就不信,恭王急,肃王不急?”凝霜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恭王喜爱恭王妃,那是人人都瞧得出来的,只不过恭王妃无法生育……” “哦,我晓得了,你是说不是肃王妃的问题,难不成……是肃王不行么?”凝香越说越大声。云瑾抬起头来,茫然道:“什么不行?” 凝香转了转眼睛,凑到云瑾耳边,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凝霜也急忙凑了过来,侧着耳朵听。凝香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已笑得说不下去了,只能边说边喘。 凝霜伸手掩住嘴,已是忍俊不住。云瑾的脸却慢慢地红了,她轻轻地捏了捏凝香的脸,轻声道:“数你这个小妮子最贼,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晓得。” 凝霜却偷偷地抿嘴笑,又拼命摇头:“凝香说得不对,我觉得不是。” “你怎么晓得不是?”凝香大笑,“难不成你夜夜躲在肃王的床下?” “不是不是……”凝霜吓得大惊失色,跳起来连连摆手,“是我前几天去寻四平要些新棉花缝被子,见着他在收拾肃王的书房。才晓得肃王常常宿在书房里,原来他……同肃王妃并不怎么亲近……” “肃王妃那个人,又阴又冷,谁敢同她亲近?”凝香轻哼了一声,拉开门,“我回屋去……”却忽然顿住语声,惊慌地回头看着两人。 “怎么了?”云瑾望向门外,却见到有人就站在门外,侧身负手,垂着头,也不晓得他在外面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四下早已变得鸦雀无声,院子里的冷风吹着枯叶,吹拂着他的衣袂。 衡俨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凝香一眼,凝香急忙背过了身。他的目光对上云瑾的,面上更是似笑非笑。云瑾脸涨得通红,低声唤他:“三哥。” 他“嗯”了一声,迈步进屋,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便径自坐到了椅子上。而凝霜和凝香,就一言不发,连看云瑾一眼都不敢,老老实实地退出了屋去。 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每每他到这屋里来,便反客为主,好似是他住在这里久了,他才是这屋子真正的主人。 也不晓得他在旁人那里,在肃王妃面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云瑾微微抬眼,用余光瞄他。 他坐在那里,清俊沉静依旧。只是脸上有了青青的胡茬,双眼红肿,两颊甚是消瘦。云瑾不禁有些吃惊,微一思索,出门端了一盆热水,放在凳子上,又从桌子左边的柜子里,拿出那条月白色的帕子放在一旁。 衡俨用帕子抹了把脸,又闭目养神片刻,才道:“方才匆匆地来,还未吃过饭。” “这个时候……”云瑾低声道,“只有些剩饭剩菜,你不如……” “不妨事,吃两口,垫垫肚子。” 云瑾咬了咬唇,拿了水盆出去。过得片刻,又端了一个盘子进来,上面放了一碗热乎乎的米饭和一碗菜。 鸡蛋煎得金黄,样子圆圆的,有汤,上面还有几粒葱花。 配上米饭的热气,闻起来很香。 衡俨拿了筷子,匆匆扒拉了两口,忽然问道:“谁做的?” “我。” “你?”衡俨楞了一下,“是你们缙南的做法么?我从未试过。” “是我娘教我的,”云瑾微笑道,“从前爹爹回家晚了来不及做饭,我们热了饭,再给他煎一个蛋。爹爹爱喝汤,娘用酱油和料酒加水放到煎蛋里一煮,便有汤了。” 衡俨这才瞧见盘子上另放了一个调羹。他勺了汤,浇到饭上,搅了搅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好似在细细品尝。 云瑾敲了敲桌子,笑嗔道:“怎的光喝汤?” 她的声音很轻软,叫衡俨的心里突然砰砰地跳。 是不是这便叫做温柔乡? 放下外面的尔虞我诈、风尘奔波,回到家中,仍有一盏孤灯守候,仍有人会亲自下厨,做得一碗热汤相待。对他而言,是一种多大的诱惑,多大的安慰? 叫人忘却所谓的光明前程,消磨自幼被教诲的志向雄心。 他不曾尝过,又渴望,更晓得她一定能给他的温柔滋味。 他凝注着面前的云瑾,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从来未有的温馨。可他面不改色,只是淡淡道:“不恼我了?” “那两日……是我鲁莽了。”云瑾摇头,语声之中,充满后悔感叹之意。她停了一停,似乎在想着自己该如何说话才能妥当,终于又微笑了一下:“三哥,你是怕我孤身回缙南,有人便会乘机杀我。又怕我那时因为五哥的事,不肯听你的劝,才这样逼我留在肃王府里,是不是?” 衡俨未置可否,只是垂下眼,一口口慢慢地吃完了盘中的饭菜。 云瑾收拾了碗筷,端出门去。 衡俨望着她的身影,面上方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像是春风,吹融了冻河。 她一直是个很聪慧的姑娘。他什么都不曾说过,她已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七八分,假以时日,她必定会猜出全部的事情真相。 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面对她? 不远处,她正快步回屋。在这凄冷的寒夜里,她纤弱的身材,看起来颇有几分孤苦伶仃。 衡俨不由得又轻轻叹气,他用手指按在眼上,轻揉着眼皮,半晌才道:“这几日有些累。” 云瑾柔声道:“是因为利州的事情么?” 衡俨沉默了许久,站起来望着窗外,缓缓道:“利州守将马时造,昔日是在楚王麾下。后来父皇登基,他审时度势,也疏远了楚王。父皇本想过些时日换了马时造,再派个心腹之人。只因朝中局势未定,迟迟未曾动手。没成想他倒打起了为楚王平凡的旗号反了。利州兵马,加上楚王散在四地的旧部,竟还有七八万人马,南北夹击,安靖已是腹背受敌……” 他回过身,缓缓踱着步,一边沉思一边道:“全国州县的兵马统共也不过二十余万,一半观望,一半被马时造人马牵制。如今只靠着安靖城里的五万人马,勉力支撑。稍一疏忽,马时造率众攻入安靖,便真是回天乏力了。 云瑾这几月闷在御六阁里,全然不知外面局势严峻至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衡俨坐到软榻上,突然问她:“你可晓得墨剑门的来历?” 云瑾想了想,点头应道:“娘亲说,墨剑门乃是墨家旁支。后来世易时移,墨家式微,成了江湖上的普通门派,首领也不再称巨子,只称掌门。可墨剑门的弟子,依然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天下若有异动,掌门号令,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衡俨嘴角微扬:“你倒是记得清楚。” 云瑾淡笑道:“墨剑门的每一条门规,我都记得很清楚。” 她一说完,屋子里陡然便变得沉默了。 他很清楚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她方才便曾说过:该做的事,便是门规不准,她也会做;不该做的事情,门规未曾限制,她也不能做。 所以她体谅得他的爱护之意,可也只是体谅得而已,却决不肯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