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过后,我们两人又开车出门了。千织瞪大眼睛看向行李厢里的大行李问:这次要去哪里?我只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我已经将目的地告诉她好多次了,但她似乎没多大兴趣,每每睡了一觉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送我们出门的母亲叨念着,没忘记东西吧、到了之后一定要打电话回来等等。大概是很在意那件意外后,有整整三天我都没打电话回家吧!我很想对她说,真的那么担心,怎么不留一下对方的联络方式。但她似乎从没打算将精神花在这上面,现在她满脑子肯定只有八月公演的事。我叮咛她自己在家也要小心,便发动车子启程。后照镜映出了母亲挥手的身影,坐在助手席的千织直到转弯前也一直都朝后面挥手。
清晨的阳光令人神清气爽,时序已进入夏天,即便是悠闲快意的住宅区,也渐渐充满了暑气腾腾的模样。
昨晚睡得好不好?我问。
不太好。
等一下就会开始塞车了,想睡就睡吧!
千织的回答却像忍住呵欠似的模糊声音。
一路上,千织只是一语不发地转头张望四周景色,一开上高速公路后,如我所料,她立刻垂下头,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除了被几辆卡车追过去之外,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卡车上印了业者的名字或卖蔬果、鱼货之类的商家名称,迅速地从我们左右呼啸而过,我不经意地想,在他们的目的地等待的,会是什么人?
我思忖,其实就算过了中午才抵达也没关系,原本以为会塞车才提早出发,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我们似乎太早出门了,但总比迟到好。太早到的话就在那附近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就好了,一打定主意,便多踩了些油门往前奔驰。
后来我们在疗养中心又多待了五天,因为要参加真理子的葬礼。
深夜里,仓野医师与未来确认真理子已过世后,先通知了藤本先生与后藤先生,与他们商量后决定翌晨再告诉其他人。未来后来还说,真理子那时的表情就像作了一个美梦似的。
守灵夜与葬礼全由疗养中心一手包办,疗养中心的人当然不必说了,连医院的相关人员、有生意往来的业者们,也都前往祭吊,每个人都为她感到惋惜与难过。出棺之前,我将真理子交给我的日记放入棺木中,棺木里的真理子被花朵包围起来,苍白的脸庞看起来的确仿佛睡着似的。丧礼后,我才从藤本先生那里得知,真理子前夫的父母也有来参加她的丧礼。
守灵夜与葬礼这两天都是晴空万里,我那时才感受到,原来五月的天空是如此辽阔。
千织牵着我的手,默默目送她的离去。死亡、葬礼、周遭的哀伤,在在令人深刻感受到一种悲凉的气氛,看着千织哀伤的侧脸,我确信她一定明白眼前这些事的意义。
葬礼翌日,我找了时间与藤本先生聊聊。那时我才知道,那个晚上,月光的确曾被弹奏出来。
大家去看真理子的那个晚上,你们洗完澡后,是不是在半夜去了教堂?说了些追悼真理子的话后,藤本先生忽然问。
他说自己因为睡不着,于是起来工作,却总是心神不定,便打开窗户吹吹夜风,看看能否转换心情。大概到了十一点半左右,从窗子吹进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冷颤,正打算将窗子关上时,却忽然听见微弱的钢琴声乘风传入耳中。
当时我以为有人在放音乐,但是大家都很早睡,除了我以外,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在这个时间听音乐,所以觉得非常奇怪。
于是他就一直站在窗边倾听外面传来的钢琴声,虽然夜风使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仍听得出是月光。他虽然对琴声的来源感到疑惑,却还是听到曲子结束。最后还喃喃地说,他听完后,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一股不安。
琴声结束后,不到三十分钟,仓野医师就打电话来了。藤本先生转转脖子,低声补充。
他一说完便沉默了下来。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说出那晚发生的事,最后仍压下想说的欲望,简单表示那天晚上我与千织的确是在教堂,因此他便认定那一晚弹琴的人就是千织。
还有一件事。藤本先生替我倒了杯茶,换了个话题,发生意外时,我的话刚好说了一半,你还记得吗?
不,不记得了。我摇摇头。意外发生时,我确实正与他谈话,但那时与真理子在外面的千织,如今则是坐在我身边乖巧地喝茶。
我那时正在问你有关楠本这个姓氏的事,不是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们当时的确就是在谈这个话题,但我仍有些困惑不解,总觉得这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倒是千织,她似乎知道我们正在谈论她的事,抬眼注视藤本先生,于是他回她一个笑容。
其实这个设施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了,但是当时因为资金筹措发生问题,而令兴建计划暂时停摆。那时的发起人中,有一对姓楠本的夫妻。
这回换我抬起了头,但藤本先生对我摇摇手,要我先听他说完。
遗憾的是,我是在这个计划重新展开时才加入的,所以并没有见过他们。我曾问过一些朋友,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完整,所以没有立刻联想到或许与千织有关,不过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语毕,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窗面向我们,静静地展开一个微笑。
千织也回以同样的笑容。
道路顺畅无比。开了一会儿后,周遭景色渐渐被绿意占去大半,阳光也逐渐增强,从前方直射而来,偶尔还会有前方来车反射而出的刺眼光线。车内温度有些上扬,我将车窗稍微拉下,风声因而变大许多,此时,助手席的千织唔了几声,仍不受影响地继续睡。
有关医院与疗养中心最初的发起人究竟是不是千织的双亲,我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着手,所以至今我都没打算深究这些经过。他们或许是担心千织的未来,又或想帮助遭遇同样困境的家庭,所以才会提出这项计划,而在计划被迫中断后,他们或许仍确信终有一天能实现梦想,所以仍不断筹措资金,相反地,也有可能因为计划受挫而自暴自弃,过着愤世嫉俗的生活。
然而,如今这些事已无法查证,我也无法得知千织双亲真正的想法,因为他们与父亲一样,都在同一个地方,真理子也是。总有一天,或许我也会到同样的地方与他们相会,那时再向他们问清楚就好了。在那之前,就用自己不怎么样的想像力来补足吧!我曾为了千织而想去了解这些事,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不过,我时常会想,如果那里真是千织父母遗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我们就是在冥冥中被引导而去的。而且,我这种心态也随千织愈来愈显著的改变而更加明确。
葬礼结束前的那段时间,千织很少开口说话,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话却多了起来。但她并不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不断要求我回答她提出的种种疑问,听到我说出她不懂的字汇时,还会提出来发问,换句话说,她似乎正贪婪地想努力增加脑中的词汇。
千织为什么睡觉?因为你发生意外了。意外?对,直升机坠落的意外。坠落,直升机,直升机是什么?就是有螺旋桨、会在空中飞的东西,与飞机不一样,就是那个掉下来的东西。喔!掉下来的东西,那螺旋桨是什么我们就像这样一问一答,真的很像疲劳轰炸,但我仍耐心地一一回答她。
千织提出的问题愈多,就愈能看出她的改变,但最令我惊讶,也最显著的改变是她的语言能力,她现在已经很少说错字了,没听过的单字,只要我说过一次,她立刻就能正确地说出来,不像以往会一直反复念个不停。
回到家后,千织很努力地将我们在疗养中心发生的事钜细靡遗地向母亲报告。不用说,她当然也很惊讶,只是愣愣地听千织叙述经过,同时又自问自答地确认自己说出的词汇。偶尔母亲会以惊愕的表情偷觑我时,我也只能回她一个苦笑。
千织说,她在意外发生后便一直沉睡不醒,但她并没有说到在教堂感受到真理子的过世,也没提到她为真理子弹奏萧邦的事。
关于真理子在自己身体里这件事,千织到底理解了多少?她对这期间发生的事有记忆吗这些答案,我至今仍不清楚。
千织的转变不只有这些。
她变得能记住作曲者的名字,并主动要我教她读乐谱,而母亲对她这些转变感到欣喜若狂。我们从最基础的东西一一教起,以千织的状况来说,她只要读一遍自己拿手曲子的乐谱就好了,因为有这个优势,所以她理解得非常快速。
又过了一些日子,母亲在练习时,竟开始让千织替自己伴奏。自从千织的语汇增加后,她们两人明显地愈来愈亲密了。
另一方面这么说是有点奇怪千织偶尔会弹错音。每当弹错时,她都会发出啧的一声。母亲认为这是因为我有这个坏习惯,所以千织才跟着学会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这种习惯,可是我并没有将自己猜测的理由告诉母亲。
我将车子驶入宽广的停车场,就近找个停车位将车子停进去。
我叫醒千织,她还是一脸想睡的表情。我拿出一大一小的两个行李袋,小的放了千织的换洗衣物与盥洗用品,千织伸手接过。自己的东西自己拿这是她最近才开始的原则。
我再次确认行李厢内没有忘记拿的东西,车子里的打火机有拿出来,最后当然又确认一次车子有没有锁好,因为我的爱车lf要在这里等十天。
好了,咱们走吧!
嗯。
饿不饿?
有一点点,可是刚睡醒,有点搞不清楚。
那我们先去寄放行李,再找个地方坐一下,我想喝咖啡。
嗯,赞成。
千织说完,将行李换另一只手提,空下来的手则伸过来握住我的手。
那个晚上,疗养中心里,除了藤本先生的房间外,还有另一间房间也打开了窗子,但是房间里的人有没有听见窗外传来的琴声就不得而知了。
与昨天一样,荻原照例帮仓野夫人打开窗户通风,但因为从傍晚起就忙得团团转,直到隔天中午才想起来忘记去关窗户了。而那时仓野医师整天都在医院里,未来中午与我们在一起,另一位护士去帮仓野夫人做例行检查时,却没发现窗户打开,于是那扇窗户便一直开着,直到早上。
后来发现窗户没关的人是早上偕同医师去探忘仓野夫人的未来因为室内很冷,未来看向四周才惊觉窗帘正随风飘动。她赶紧关上窗,仓野医师则急忙帮妻子测量体温。
就在那时,仓野夫人的头缓缓地转动,几乎在同时,她也静静地睁开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未来在一边注视医师夫妇仓野夫人张嘴,似乎想对身边的丈夫说些什么,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嘴型很明显地就是老公两字。
绝对是这句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未来用力地一再重复对我说。
吃蛋包饭好吗?
当然好。
位在建筑物角落的咖啡厅像个突出的露台,我从上向下俯视,来来往往的人群缩至不大不小的怪异尺寸,几乎与人数相仿的旅行箱则竞相争艳,展露缤纷色彩这里始终这么热闹,睽违八年的国际机场即使在平日仍人潮汹涌。
看完菜单,我决定点个三明治与咖啡的套餐,并扬手唤来服务生。店里播放的应该是西洋摇滚乐,似乎是我当学生时会流行一时的歌曲。虽然不知道每首歌的歌名,却都曾经听过。
餐点送上后,我们一起开动。千织现在已经不会将蕃茄酱弄得满脸了,而且拿汤匙舀着吃的动作也很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