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打工人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要顾,他肯无酬为老板看店,看来极为忠实。
昭见先生有家人吗?
松永先生说,昭见先生有个哥哥。啊,松永先生是那个打工的人。
昭见先生没有妻子或小孩吗?
没有。正确来讲,他似乎是说没有。
用词相当谨慎。
实际上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妈在这部分真的很傻。
我思索片刻,把这段话解释为我妈有时很轻率,会和不晓得或对方不肯明说
有没有家室的男人交往。明日菜的语气颇为刻薄,这样解释应该没错。
你见过昭见先生吗?
明日菜默默点头。
你和他很熟吗?跟母亲三个人一起见过面吗?
怎么可能?
她当下斩钉截铁地否定。
那么,你也不是跟昭见先生很要好?
她又默默点头。
然而,你却想雇用我这样的人,确定昭见先生是否平安。是同情母亲的缘故吗?
明日菜盯著电脑萤幕。
她每天都在哭。
那目光十分尖锐。
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实在烦死人。
这并不奇怪。在码头仓库一起工作的成员里,也有个女孩会在工作时忽然想起什么而哭泣。我没询问详情,不过她应该是看到什么,或和别人交谈,听到什么。任何一点契机都可能勾起内心的伤病。
十一日那天,她从早哭到晚,也没去上班。
五月十一日,电视和报纸都充斥著地震与海啸的话题和画面。
你母亲是不知道昭见先生怎么了,才会担心得哭泣?
不是不知道吧?一定是死了嘛。松永先生也叫我妈死心。
明日菜一股作气地说,猛然抬起头。
如果他还活著,不可能丢下店不管。可是,妈妈实在太傻,就是没办法死心。
她不再用敬语说话,不是与我的距离拉近,而是她这个年纪在说出难以启齿、不愿启齿的事时,没办法彬彬有礼地使用敬语。
那么,由你去拜托松永先生怎么样?
拜托他什么?
说你担心昭见先生,请他联络昭见先生的哥哥。亲人或许会知道详情。
明日菜垂下头。
你认识伀永先生吧?只要跟他说,你母亲和昭见先生感情很好,他一定能理解你们会担心是理所当然。
明日菜噘起下唇,撇下嘴角。
有够笨的……
嗯?
地瞪著我,流露明显责怪、轻蔑的眼神。
要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做了。
接著,她表情一歪,彷佛突然哪里病了起来。
对不起,我嘴巴很坏。
她用力咬紧牙关。
没关系。确实,我的反应满迟钝。不过,会来我们这类事务所的人,不是焦急就是愤怒、害怕,总之情绪很亢奋,所以有时我会故意装迟钝。
明日菜皱著脸沉默著,笔电的萤幕暗下来。
喝杯咖啡吧。
我起身走向小厨房。多亏有侘助的老板庆祝我的事务所重新开幕,送给我一眨眼就沸腾的电热水壶,我得以迅速包好即溶咖啡。
我将冒著蒸气的杯子放到桌上。明日菜连碰都不碰。于是,我径自喝了起来。说真的,这话题让人想来杯热咖啡。
即使你这样说明,打工的松永先生也不肯理会吗?
明日菜点点头,表情像痛得快哭出来。
这样啊。
他是店员,所以态度还好。可是,那都玩是表面上而已。
我放下杯子,在纸上写下店员松永,并圈起来。
他知道你母亲与昭见先生在交往吗?
知道。
然后他不赞成这件事。
对。有一次他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说:社长家很有钱,其实是个大少爷,他生活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
来到这家事务所后,明日菜第一次悄声叹息。
地震发生后大概两天,昭见先生的手机完全打不通,所以妈妈去了店里。
你也一起去吗?
只有我妈。可是,她有跟我说要去。
这样啊。然后呢?
她回来又哭了。我问她,知不知道昭见先生的情况……
没希望了。
然后她就只是哭。隔天,我立刻去,看到松永先生守在电视机前面。
是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的报导。当时一有时间,我也会守在电视机前。
他告诉我:明日菜,如果你在西日本有亲戚,最好赶快去避难。
我得待在这里,等社长回来。我和社长的哥哥约定,会守住这家店。
我说,我和妈妈也很担心昭见先生
别提社长了,我们都自身难保。东京会被炸掉。
根本没办法谈。可是,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搞不好东京也曾因为核电厂爆炸,而被炸掉……
经过十天左右,中隔春分的周末连假结束,核电厂事故的状况还是一样严重,但明日菜渐渐觉得东京应该不会被炸掉,于是再次前往。
没想到,松永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了。
幸好有自卫队帮忙,总算没事。
那么,昭见先生呢?
昭见先生的哥哥在找他,但完全没消息。
搞不好没救了。
我说妈妈担心得一直哭,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形,并跟昭见先生的哥哥谈谈,他却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这样会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他不能告诉我昭见先生哥哥的联络方法,还说我们和昭见先生已没关系。
明日菜喘著气,一股脑说到这里,喉咙咕噜一声,又补一句:
他表示不会向社长的哥哥,提起妈妈跟社长拿钱的事,叫我们不要再继续纠缠。
明日菜咽下口水,呼吸却依旧急促。
你母亲向昭见先生借钱吗?
我不知道。可是,既然松永先生这样说,应该是眞的。不过,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不管怎样,不要再继续纠缠是很失礼的说法。他把担心昭见丰安危的伊知母女当成上门讨钱的,明日菜会激动到喘气也是难怪。
我渐渐看出状况。
好,我知道了。我会调查看看昭见丰先生是否平安。
明日菜一愣,这是她截至目前最自然的表情,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便相当可爱。
你不是说,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吗?
我不是接受你的委托,而是担心某家有趣的轻古玩店的老板安危,才会想调查看看。这不是工作,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期限,也无法保证一定会有结果,所以也不需要手续费,这样如何?
明日菜的眼神转为尖锐。
我最讨厌这种的。她的口气像在咒骂。假意亲切,其实根本瞧不起人。
你的嘴巴真的很坏。
她彷佛被当头泼了盆水,顿时退缩。
我还不认识你这个人,要怎么瞧不起你?不过,把我介绍给你的相泽干生,我还算瞭解。我不想害他没面子,也不能违背职业伦理,这完全是一种折衷方法。
明日菜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背包。眼前的少女,像紧抓住救命绳的漂流者。她诅咒、气愤居然落得在海上漂流的自己。
我平静地说:刚才忘了问,你和干生是怎么认识的?如果不是高中同学,是国小或国中同学吗?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明日菜变回一开始垂死蚊子般的声音。
的朋友。
你们见过面吗?
不管是的朋友,或其他网路社群的朋友,这都不是能轻松透过手机告诉朋友的朋友的内容。
跟朋友一起……
明日菜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她整个身体都在倾诉:不要再追问下去。
这样啊。总之,我不能辜负干生的信赖。或者说,我得露几把刷子给他瞧瞧。
我露出笑容。
我会尽一切努力。请你不要再行动,等我联络。况且,你还是个学生。今天你是放学后过来吧?
对,等一下要去打工。
她在新宿车站南口的速食店打工。
每天都打工吗?
五点到九点。星期六和日的班表会变动,不过都上八小时的班。
这名少女根本没时间享受高中生活吧?
我把名片递给她,和她交换手机信箱。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吧。
为什么?
虽然也可对她训诲一番,说明在社会上,只要是正式工作,就不能只因手机可随时联络,就不留住址。
如果不知道你的住址,要是你为某些理由不回应我的联络,而我又想联络你时,就只能问学校喽?
明日菜不情愿地在我递出的便条本上写下住址。是小田急线沿线的住宅区。
交通很方便呢。
电车只有每站停的,不太方便,而且是老公寓。
我以前的事务所,也是屋龄超过四十年的老房子。由于地震造成倾斜,只好搬家。
明日菜率直地睁圆双眼:
我们家附近也有破旧得要命的老房子,可是没怎样。
那就是我运气不好。
昨晚我懒得去澡堂,用了棺材淋浴间,才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明日菜对著便条本,突然想起般绷紧脸:
那个……调查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说是你拜托的,会想办法瞒著。
这样应该比较方便行动。
不过,我必须去找你母亲和松永先生谈谈,所以你要假装不认识我。
好。
那么,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明日菜重新拿起原子笔,写下伊织千鹤子,接著道:
hihizuk,很难念吧?我老是觉得,眞不晓得我妈的父母在想什么。
我妈的父母,而不是外公和外婆。这样的称呼,隐约透露出这名女高中生的成长环境。
等明日菜戴好毛线帽,背上背包,我和她一起走到大马路。
这房子好惊人。
竹中家的房子,不管在占地广阔、花钱、拼接增建奇观等意义上,都相当惊人。
我只租借边角的这区住处,里面似乎像一座迷宫。
明日菜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说话很没礼貌,对不起。
我目送她深深行礼后远去的背影,发现原因来自她的运动鞋。左右两边都仅有外侧磨损,鞋底是斜的。
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我不禁纳闷,明日菜的母亲没能用那笔钱,为上学还要打工的女儿买双新的运动鞋吗?
3
足立大楼位在从市谷站往四谷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
那是一栋老旧的三楼住商大楼,呈深长形。的店铺就在大楼正面,铁卷门关著。没有招牌或标示,我会知道那里就是,是铁门上有油漆字的缘故。
从今天起你也是收藏家精搜全世界各式古玩营业时间上午十点晚上八点星期四公休。
一晚过去,今天是五月十七日星期二,早上十点多。
昨天伊知明日菜回去后,我读起通讯过去的内容,一直看到天黑。内容意外地有趣,我有两个发现,一是昭见丰先生推荐的轻古玩收藏,不仅可轻松入门,而且似乎成为相当有趣的嗜好。
轻古玩收藏的对象,都是近在身边的日常物品。昭见先生提议的独特之处,在于不著重物品的金钱价值,甚至是罕见度,他主张,只要依据自身的喜好决定要搜集什么,并以网罗为目标,每天的生活便会顿时变得有趣又有劲。
如果是纸类,可搜集在书店购买新书时赠送的书签、印有餐厅店名的杯垫或筷袋、澡堂或温泉设施的入浴劵票根。若是盖类,就是饮料瓶盖,或杯面盖子,至于盒类,不是散漫地搜集纸盒或木盒,而是只锁定蜂蜜蛋糕盒之类。确实,这样一来,门槛便降低许多,也不用花多少本钱。
搜集轻古玩,千万不能想著往后要用这些收藏大赚一笔。与他人比较,忽喜忽忧,也是粗人的行为。
读到这句话,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粗人这样的形容。
第二个发现,是昭见先生有段时期,似乎曾为杂志写稿。部落格里提到我写专栏的杂志、以前我替杂志采访时找到的。文章整体十分纯熟易读。
昭见这个姓氏相当少见,不过他曾担任杂志写手,也可能是笔名,我这么想,搜寻一下,起码书藉中没发现作者昭见丰的作品。若要寻找杂志上的文章,必须缩小时间和种类的范围,否则难有收获。这部分感觉我处理不来,决定若有必要就拜托小木,接下来便欣赏部落格中介绍的各种轻古玩照片?于是,昨晚收拾工作没做完,还在最后一刻冲进即将打烊的澡堂。
不能想靠轻古玩赚钱。所以,推广轻古玩的人开的店,尽管标榜全世界,规模也很小。足立大楼不仅老旧,墙壁泛黑,空间狭窄。如果铁卷门里面是车库,顶多勉强容纳两辆小轿车。
我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吗,敲敲铁门,没有反应。
铁门右边的墙壁吊了个东西,像剖开一半的白铁水桶,侧边以油性麦克笔手写著。我手指勾住半圆形的盖子,轻易就打开。如果这是信箱,未免太不小心。
我环顾周围,附近都是大楼和商店。对面是连锁印刷店,两侧似乎是办公大楼,此刻没什么人进出。
我站在原地,思忖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名高瘦的青年小跑步过来:
啊,不好意思。
牛仔裤配恤,脚上趿著树脂拖鞋。背上的迷彩纹背包陈旧的程度,与伊知明日菜的黑色背包不相上下。
要找吗?
我点点头,询问:今天休息吗?
对,现在有点……
青年和我保持距离,微微弯身,眼神像在观察。
呃,请问你是哪位?
今天早上的我不是运动服打扮,而是穿得像个上班族。
说我是客人有点厚脸皮吧,我还没在这里买过东西。
我露出微笑。
前年年底我经过时,看到这家店,觉得挺有意思,进去逛过。我本来想挑送女儿的圣诞节礼物。
哦,这样啊。
当时我遇到昭见先生,聊得非常投机。你是……店员吗?
青年点点头,我是打工的,去年四月开始在这里工作。
这样一来,我应该没遇过你。后来,我一直在关注这家店的部落格通讯可是,有一阵子没更新吧?
对。
所以,我纳闷是怎么了……今天恰巧有事到这一带,顺道过来瞧瞧。
这样啊打工青年应一声,视线落到脚边,明显支吾其词:
呃,那个,现在店里有点不方便……
店不做了吗?
对,就是……
我压低音量:难道是昭见先生患病,才不能更新部落格?
打工青年抬头,抱歉地缩起脖子说:
其实他失踪一阵子了。
我有些夸张地惊叫:咦,怎么回事?
因为地震……
我直视打工青年,他也看著我。
不会吧?昭见先生去东北?
是的。
去带货?
嗯,可是昭见先生经常没有特定目的,临时起意四处去旅行。当然,有时会在旅行的地方找到有趣的东西带回来。
打工青年不是称他社长或店长,而是昭见先生。
那么,这次也是刚好……?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