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有件事要请日下在星期六之前先确认过,菜穗子等待傍晚的到来。
星期五,这个副教授在研究所和大学部都有课,所以几乎一整天都没有空间。尤其日下总是到最后一刻才确认上课内容,在那之前很难拿这些事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确认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菜穗子朝日下的研究室走去。在还有一段距离前,她看见研究室的门打开了,心想如果让日下出门走掉就麻烦了,于是加快脚步,没想到从裡面走出来的是留著一头茶色长髮的女孩。是前几天那位女学生。菜穗子记得在报告上看过她的名字。应该叫作椎名久美子。
那女孩朝向打开的门向内鞠躬行礼。也就是说,日下在研究室裡。菜穗子发现这点后安心不少,放慢脚步,心想:她今天的离开方式比日前好多了呢。
椎名久美子转过身,关上门,面向菜穗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五公尺,很自然地对看一眼。对方瞬间皱紧眉头,看向别处。菜穗子感觉自己被人讨厌了。
因为觉得自己也没有义务要出声打招呼,于是菜穗子决定不发一语从身旁走过。但在错身之际,一张纸片从对方抱著的物品中掉落,滑到菜穗子跟前。
菜穗子无法置之不理,拾起纸片转身。然而椎名久美子一副没有察觉自己东西掉落的样子。菜穗子挥除犹豫,挤出声音说:
椎名同学,东西掉了。
对方停下脚步回过头,一看见菜穗子手上拿出的文件,迅速伸手夺回去。喂!菜穗子不假思索地喊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想知道啊!菜穗子在心裡滴咕,无奈地叹口气。
之前,你的报告放在茶几上对不对?我刚好看到就记起来了。就这样而已喔!毕竟会跟随著日下老师的女孩子也很少见嘛。
菜穗子说完,对方露出一脸不悦。
你这样说,该不会是自以为了不起吧?
这小女孩到底怎么回事啊!菜穗子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不知不觉间升起的怒意。她虽然觉得继续理会对方也无益,但面对对方瞪视过来的目光,自己也无法将视线移开。
不过,眼前椎名久美子的脸却突然歪向一旁。整张脸垮了下来。
菜穗子注视著对方,对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哀伤的笑容。
我呀,就快要改名字了。所以请不要再叫我椎名。
像在对人放话似的。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小女孩脸上看见嘲笑自己的神情,菜穗子感到一股血液直衝脑门。椎名久美子哼的一声,背向菜穗子离去。这一次,对方真的走了。菜穗子不想目送她的背影,把头低了下来。但却也无法转向目的地的门走去。她放鬆肩膀,察觉到背部的震颤。
菜穗子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才调整好情绪,走去敲日下的门。副教授立刻传来回应。关于学会,我有点事要与您商量。菜穗子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
菜穗子走进室内,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的日下,依旧持续著手上的作业,说:你在那裡稍坐一下。看样子日下正在进行的工作好家不太容易中断。菜穗子在接待客人的沙发上坐下,感觉刚才椎名久美子那不怀好意的笑脸,尚未完全从脑海中消除。
不会错的,她一定是瞧不起我。那个小女孩嘲笑我二十八岁了还嫁不出去。平常自己并不会在意这种事,况且也不期待结婚,如此一想,菜穗子反倒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生气了。
好了。日下出声,转回椅子站起身,走到菜穗子对面坐下。菜穗子将带来的学会日程和其他资料拿出来。
上次那个学生刚刚来过。你没遇到她吗?
菜穗子脑门响起一声巨响。为了不让日下察觉,她急忙修饰表情。虽然心想,就算说谎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还是回以好像看到了。含糊带过。接著头也不抬继续说:
她是为了退学的事来打声招呼还什么的吗?
话一说完,一阵短暂的空白,没有任何声响。菜穗子感到奇怪,向上瞄了一眼,看见日下一脸诧异。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不想回答,菜穗子沉默不语。
不是,她是因为不能留级,来找我商量现在开始要怎么做才能取得学分。她没有提到一句要退学的话啊!或者是,真的很勉强?
副教授随即接续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什么。但菜穗子完全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嗯我不是很了解,到底是什么事?
这时,日下拿出手帕擦拭眼镜。这是他在寻找话语时的习惯动作。课堂上他也常常这样做。菜穗子没头没脑地想起这事。
喔,我想告诉你也没关系吧,她的父母好像要离婚了。因为那一阵混乱,似乎让她有一段时期灰心丧气。她非常诚心地道歉了。
啊?
过完年之后,她好像就要改从母亲的本姓了。她似乎是个比较敏感的女孩,大概会讨厌这样的改变吧。我虽然也觉得她有点不太成熟,不过还是默默地听她说。
菜穗子突然感到鬆了一口气,毫不思索像放了心似地吐出一声唉。日下装作没注意到继续说著,不过,他并没有看向菜穗子。
如同你所知道的,我们天天都与显微镜打交道。从不怀疑在显微镜之下有生命存在。因为怀疑的话就无法继续前进。
可是有时候因为这个缘故,我感觉自己与活生生的人接触时变得非常笨拙。像那女孩的情形,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我想到这些事。反过来看,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向前迈进,是因为我的周遭都很稳定的缘故。不知怎么的,突然会去想这些不像是我会想的事。嗯真是没有意义的话题。
副教授这时眯起眼睛蹙著眉头。是这样吗?菜穗子话一出口,随即顿悟,对方刚刚这番话大概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吧。她虽然想找话回应,但日下又再度开口:
那么,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完吧。很抱歉,因为今天晚上有客人来访,所以再过一会儿就非离开不可了。
这件事会对你和预算产生微妙的影响。副教授像辩解似的又补上一句。菜穗子心想:我的表情有这么不高兴吗?接著环顾四周,在书柜的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脸。和平常一样有点僵硬的表情。
菜穗子关上日下研究室的门,走在走廊上,一边回想和椎名久美子的部分对话始末。
菜穗子确实感觉到对方毫无道理的敌意。但是,也仅止于此。在那女孩脸上看见嘲笑般神情的,是自己的心。
是这样吗?我,一直很在意吗?
菜穗子自问自答苦笑一下。有些时候,人连自己的心裡在想什么都不晓得。因为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现在才知道其实反而更加糟。菜穗子似乎被迫重新注意这件她理应知道的事。
虽然也闪过应该感谢那女孩的念头,但菜穗子并不想向她道谢。她也自我警惕别再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不过心情并没有那么不愉快,比先前好多了。
即使如此,菜穗子很想做一件事,就是下次再见到对方的话,很想对她说:
你的双亲不是都还健在吗?所以那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喔。菜穗子想试著如此与对方正面衝突。但同时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窗外依然飘著雪。
时间过得真快呢!等到发觉,上个星期就已经迈入十二月了。十二月耶。
也就是师走月注。我们家老师是不是也忙得团团转呢?啊,我姊姊是学者啦。
今后两、三个月会变得很冷呢!这雪也积得很厚了,所以大家要注意身体健康喔!尤其是要参加考试的学生,身体健康可是胜负的关键呢。那个啊,熬夜是对身体最不好的事。什么啊?自己怎么可以说这些让收听率下降的话?嗯,那也算吗?我所谓的熬夜,是比零时五十分还要晚的时间才睡喔!这样可以吗?不行?
我也不希望听众朋友硬撑著听我的节目啊。还不如,为免有遗憾而努力用功,那样我还会比较高兴呢!好吗?各位。流鼻水、好像快要感冒的话,就关掉收音机,让自己暖和起来,马上去睡觉喔!
我不了解后果有多可怕?嗯。不过是写写悔过书嘛,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啦!
接下来是听众朋友久美子小姐的来信。虽然只有名字没写姓氏,但字写得很工整喔!
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原因大概是出在爸爸那边。不过我不想知道。因为那不重要。什么原因都无所谓。
姊姊跟爸爸,我跟妈妈。据说是他们讨论多次之后决定的。是什么时候在哪裡如何讨论的?不论是爸爸或妈妈都没有告诉我。只说那样的决定是最好的。我希望他们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希望你别误会,其实姊姊的事我也觉得无所谓。
我很讨厌她。我虽然也不是很喜欢爸爸和妈妈,可是尤其讨厌姊姊。
不必与她共同生活在一个屋簷下,我反倒觉得痛快。我一直是这样觉得。事实上一开始听到时我就是这么想。可是,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出来,我实在不大明白。
姊姊很温顺,她总是露出只要大家觉得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那样的表情。就是所谓典型的长女性格吧。有这样的人不是吗?这种人我看脸就知道了。
说到爸爸妈妈离婚的事时,姊姊也是很平静地说什么只要爸爸妈妈觉得这样好的话……。我最讨厌的就是她那样,拼命装出对人无害、不讨人厌的样子,然后那种装模作样又让人一眼就看穿。
师走月:日本对十二月的别称。由于十二月是年底,大家都很忙碌,连平常不会慌张跑来跑去的老师、师傅们,都忙碌起来,所以称为师走。日文的走,即是跑的意思。
可是没办法。我想我一定很寂寞。
我不懂为什么。我觉得很憎恶爸爸。无法原谅他。然而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怎么做比较好。爸爸和姊姊会搬出去。据说已经浃定要去哪裡,年底前就会搬走。姓氏也会改成各姓各的。就是这些。
对不起。说了些奇怪的话。
嗯。
我想这是非常难解的事。
当然,我不可能单纯地站在你父母亲的立场,然后对你晓以大义一番,我也不打算这样做。重点是,不是很了解情况的我,在这样的场合,即使说了什么话,也无法让你周遭所发生的变动梢稍停止。大体上,这情况我是知道的。
我只想说一件事。就是关于你所说的像是一点一点渗出来的感觉,我想,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呢?
你现在正在学习。学习感情这件事。
喜、怒、哀、乐,还有许多其他名称的心灵感动。这些是没有经验过绝对不可能理解的感觉。我是这么认为的。
呼吸,胃消化食物,血红素或其他各种各样体内自动进行的工作。那些即使没有人指导也会自己做。如同刚生下的小袋鼠可以独力爬上母亲的肚子钻进腹袋裡一样。总觉得好像命令会自动下达似的。
可是,名为感情或感觉的东西,自己没有体验过绝对不会了解。不会变成自己所有。
没有吃过的食物,不会知道它的味道没有骨折过,也无法想像那种痛。感情也是如此。所以初恋才会这么美妙啊!
我认为,现在正是给你机会,让你学习嫉妒或憎恶等等这些感情的时候。这些的确不是让人觉得好受的感情。如果生命中不必经历过这些就可以完结的话,我会很想就这样走完一生。不过呢,现在的你,大概正在为活著就可能会遭遇到的时刻做淮备吧。
嫉妒、憎恶会对你有什么样的帮助?我也不是很清楚。
或许想想办法,可以将它转变成自己的能量有些时候,或许能够把它当作武器掩护自己。不然,也或许可以让你学会理解别人的感受,体谅别人。如同俗话常说的,能够了解别人的痛苦就是体谅。
如果还有最后理由的话,我认为,有一点这样的情感也不错。
然后呢,虽然令人感到悲哀,但第一次让你产生嫉妒或是憎恶的人,一定是和自己比较亲近的人。
你很难对不认识的人从心裡感到憎恶。也绝对不可能去嫉妒与自己不相似昀人。我想我这么说应该没错。虽然觉得很悲哀。
受到憎恶、嫉妒这种情感的折磨,经历过后,自己认定那已成为过去,这时才能了解它们的丑陋。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开始感觉到,自己对姊姊的嫉妒很丑陋呢?于是,像是替代似的,转而憎恨父亲。我的感觉是这样子。因为负面的情感全部向著自己的话,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因此,不找个出口挣脱这个情感是不行的。
我想总有一天,你对父亲所怀抱的憎恶一定会消失。虽然我无法断言你会变得能够理解他,不过,我想你心裡一定会产生去理解他、想要理解他的心情。
眼前只有痛苦的现实。现在的你:心裡一定涨满这样的感觉对吧。
不过,现实即使只有一个,诠释的方法却可以无限。或许不能改变那痛苦的程度。但现在,你并非处在此路不通的死巷裡,而是站在向高处延伸的阶梯上。在你将自己逼入后悔莫及那般境地之前,请你试著这样想。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想要说一说你。虽然是枝微末节的事有点抱歉,所谓看长相就知道是怎样的人,这样的人不存在啦!如果你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的话请见谅。我有点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那叫作武断。写成武力的武,判断的断。不是我在说些废话喔!由于是广播节目,谐音的词不加以说明是不行的。
因为啊,如果只以外袤判断,而疏远想要支持你的人的话,那就是你的损失了。我想先说在前头的就是这点。閒话到此结束。啊,容我说明,这段閒话可不是我个人的一番武断喔!
我在学习感情这件事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人。因为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把姊姊当作嫉妒和淡淡憎恶的练习对象。
说实在的,小时候我们感情很好。两人还一起跳过粉红女孩之类的舞呢。
可是,大概从国中时代开始吧,两人的互动开始有点不自然。她非常优秀,好像我在老师们的眼中,只是樱庭的妹妹而已。我非常讨厌那种感觉,所以高中选择就读跟姊姊不一样的学校。有点意气用事呢!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不断扩大。到后来,好像变成视而不见那样,我觉得很懊悔。是我自己埋下种子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察觉到自己自私、任性甚至无情而感到羞愧,但当时自己完全不知道。
于是,我可能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不过不管什么事,不是都可以重新来过吗?最近我有点这样的感觉。我想相信它会成真。
很抱歉,又变成在说自己的事。
好,接下来的歌曲,也包含了我这个心愿。
要播放的是约翰蓝侬hnennn的aringer。
今天是正确来说已经是昨天了他的忌日。这个歌手可以很淮确地捕捉到各种情感,他真的是少数具有这种天赋才能的人之一。我很有自信这样断定。
那么,听歌吧!
令人感到佣懒无力的暑假到来。
祖父母的家通风不良,尤其是菜穗子被分配的房间,充满湿气,加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使用的缘故,马上就散发出霉味。菜穗子这么一说,祖父就为她加装冷气机。不过只有在屈指可数的真夏日注才会使用。
一听说这件事,和贵子便发出不平之鸣:每次都是姊姊才有。但祖母以因为菜穗子要考试来说服她。明年你的房间也装一台。祖母接著这么说,不过妹妹的不满只是被压抑住,似乎并没有消解。
冷气太强了吗?菜穗子回过头看,但又提不起劲伸手去拿摇控器,于是就这样拿起桌上的冰咖啡来喝。水滴在补习班夏季讲习薄薄的教科书一角,留下一道弧线。
无所谓啦!菜穗子想。
事实上,她原本没打算要唸书的。不过只要说有讲习的话,就可以待在房间裡不出去,这样就不必与祖父母说话了。所以菜穗子要求祖父母让她去参加讲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