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芬!”一个熟悉的声音飘来耳畔,上官淑兰一怔,还未及回过神来,只听得接连一气对话。 “哥哥,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 “正飞!你也来接你妹妹了?” 上官淑兰寻声望去,见梁正飞正接过一个女生的书包。叶君乔正热情地向他招着手。她身后也站着她的堂哥及表妹并其他几个人。 梁正飞笑着向叶君乔点点头,眼睛飞速向上官淑兰他们这边瞟了一眼。纪美玟笑道:“正芬!你今天怎出来晚了?”上官淑兰并不知道梁正飞的妹妹也在这所学校的初中部上学,而此时,听到他的说话声,她的心跳猛地加速起来!心跳一加快,连带的反应便似吃了还魂药一般,眸里又闪出光耀的波,脸也红得像才搽过粉一样鲜艳,甚至嘴唇都饱满而红润,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美玟姐!今天我做值日,所以晚了。”梁正芬笑着跑到纪美玟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美玟姐,去我家玩吧。” “我还有事,今天不去了。” “咱们快走吧,我都饿死了。”上官淑苕边说边抬脚向前走去。 “君乔,你们去哪儿?”上官淑兰笑着问叶君乔。 “我们还没定要去哪儿,也许就回家了。你们先走吧。” “咱们走吧。”上官志远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向梁正飞及叶君乔的哥哥们点点头,拉了上官淑兰一把,转身走了。上官淑兰只得跟着走了,心中暗恨自己不能像君乔那样自主。 几个人走远后,上官淑苕走到淑兰身边低声道:“我最烦那个梁正芬了。” “别背后议论人短长。”上官淑兰低声回道。 “她就是见人家长得俊俏,心生妒忌。”志达笑道,“否则,同班同学有什么好烦的?” “她那样也算俊俏?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上她了吧?”淑苕没好气地说道,“当心我告诉妈去。” “你告诉去吧!让大家评一评,她是不是比你生得俊俏。” “比我俊俏也未见得就称得上俊俏,得比六姐生得俊俏才行。” “你们俩别胡说了。”上官淑兰正心烦意乱间。 “况且,她哥哥也比你生得英俊呀。”上官淑苕为自己的机警得意的左右摇晃着头。 “这个我承认,要不他就能娶叶君乔了?” “谁?谁娶叶君乔?”纪美玟问道。 “梁正飞呗。”志达笑回道,“不信你问我十哥他们。我们学校里都传遍了。” “你们男校也这么嚼舌头?”纪美玟笑道。 “怎么就是嚼舌头了?横竖叶庚也没否认。” 上官淑兰听着虽然并不十分相信,但心中也莫名地飘起一丝不安…… “咱们在这里等一下。”上官志远寻了一个荫凉处站下,“等一下尔辰他们。” 上官淑兰知道是指十哥的同学钟尔辰与自己的同学郭贞梅。她听纪美玟说他们两人相好,家里也有意在尔辰上大学前为他们订亲。从前,她总是庆幸自己没有被家里订亲,故而能有更多的自由,此时,反倒有些羡慕起别人来了。订亲也有订亲的好处,倘若能订下自己中意的人,也中便会踏实许多。但是,谁才是自己中意的人呢?她没有明确地想过。 几个人来到日新楼,才坐定,点了菜,便听见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叶君乔他们。纪美玟笑着将手指放在唇边,向大家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她与志达悄悄地将中间的隔板的插销划开,猛地将两扇隔板一开!对面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这边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纪美玟!你抽什么疯?快把隔板关上!”叶君乔气道。 “你们怎么也来了?”志达问道。 “许你们来便不许我们来?”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生说道。 “谁又愿意同你们一起的?早知你们在此,我们便不来了。”叶君乔回道,“你们快将隔板关好。咱们井水不泛河水!” 上官淑兰向那边望了一眼,正遇上梁正飞的目光,忙飞速移开。 “志达,快将隔板关上!”志远命令着。 “这又为何?既然大家遇到一起,索性都打开了热闹热闹,又都不是外人,自家同学,何苦这么生分?”叶君乔的堂兄叶庚边笑说着,边站起身来拆余下的隔板。梁正飞忙也起身来帮忙。叶君乔便不再说什么。上官淑苕却跑上前阻止道:“不行!我们要说事儿呢,不能让别人听。” “那么就维持现状可好?”叶庚温和地问道。 “就这样的吧。”纪美玟边说,边拉着淑苕坐下。 那一边很是热闹。一会儿,叶君乔硬拉着梁正飞要为大家唱曲。梁正飞只推说嗓子难受,为她吹笛子。 这边,钟尔辰低声说:“都什么情形了?我上个礼拜去省城,见那边的大学生们都在演抗战戏剧和歌曲。咱们这里真是别样的太平盛世呢。” “这情形我也听说了。”上官志远点头应道。 “我们还是把隔板关上吧。”上官淑兰本来正心烦意乱,说着便要起身去关隔板。 “算了,别伤了彼此的面子。”郭贞梅忙拉住她。 “我这里有两个本子。你们看看可愿意演?” 钟尔辰说着,从书包中取出一个本子,犹豫了一下,不知递给谁好。纪美玟忙接了过去。郭贞梅、上官淑兰等几个人都围了上去。 “我也听我嫂嫂说起,上海那边也有学生演。只是,我们没演过话剧,怕是不行。”上官淑兰低声说道。 他们又看下一个本子,里面都是抗战歌曲。 淑苕笑道:“这个《松花江上》,我四姐放假回家时唱过的,说在她们大学校园里许多人在唱。可是,那次她才教我。我父亲一听到‘爹娘啊,爹娘啊,’就冲我们嚷道:‘号什么丧?!我还没有死呢!’”她边说,边说着父亲的神情,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你来唱唱。”郭贞梅道。 上官淑兰便又站起身,要去把隔板关上。正此时,隔壁那边的屋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走进去笑道:“寻声暗问唱者谁?” 众人一看,是县城中著名的纨绔子弟戴承宗。于是都没有接他的话。叶君乔更是旁若无人地接着唱。 淑兰与淑苕正在关隔板,戴承宗见状忙走过去,笑着对上官淑兰说道:“哟喝,真正的头牌大明星在这儿呢。我可是已经看见你们张帖的校庆海报了,《游园惊梦》压轴,上官淑兰主演杜丽娘!我们学校许多同学都准备逃课去看呢。”说着,推开隔扇便要往里走。 上官淑苕说道:“去去去!我们要谈正事呢。你那边儿热闹去。” “正事?你们能有什么正事?除了谈婚论嫁,还有什么算作正事?是哪家小姐要配与哪家少爷了?”戴承宗边说边硬推开隔板走了进来。 “你脑子里正事多。乡下王老爷家的二舅母的小姑子的婆家的老母猪正要配你家的小公猪呢。你赶紧的回去吧,晚了就赶不上正事儿了。”志达一袭话说得众人大笑不止,连隔壁的叶君乔也唱不下去,忍不住大笑起来。 戴承宗指着上官志达说道:“你小子!我且看在你六姐的面子上饶过你。”说着又对已经回到座位上的上官淑兰笑道:“我们想复活节那天邀请大明星去前去我校慰问演出,不知可肯赏光?” “你们干什么坏事了,怎么就被谁打伤残了?否则因何需要慰问了?”上官志达笑问道。 “即便真伤残了,也有上帝照顾慰问你们。我六姐又不是上帝,找她有什么用?”上官淑苕笑道。 “去与不去,淑兰也作不得主,得由社长大人说了算。你还是去问君乔吧。”纪美玟也跟着说道。 “人家大明星还没说话呢,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成了代理发言人了?”戴承宗用扇子指着他们笑问道,“再者,我几时说要请你们全社了?我们只请大明星一个人,其他人,恕不欢迎!”说罢,就去挤着要在上官志达边上坐下。 “抱歉,这里没有大明星,只怕您是找错地方了。”上官淑兰淡淡一笑,回道。 “正是这话!什么大明星、小明星?你把我妹妹真当成戏子了?”上官志远的话一出口,上官淑兰即刻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了,顿时脸色煞白,不敢向隔壁那边看。 “戏子又如何了?”那边梁正芬的话紧跟着就甩了出来,“凭自己劳动吃饭,不偷谁不抢谁。有什么可说的?” 上官志远不方便与女生理论,只得闭了口。顿时,气氛尴尬起来。 纪美玟忙打岔道:“你们只请淑兰一人,谁去吹笛?谁去打鼓?一看你就是个外行大棒槌,好好唱你们的圣歌吧,要么就去看公猪婚配的正事去吧。”她有意将“公猪”说成“公主”,引得几个人又笑了起来。 戴承宗也知自己惹了祸,正好小二送菜进来,他便笑着说:“你们吃吧。我也得过那边去了。” “上帝保佑你,阿门!”纪美玟说着,在头上、肩上划了个十字。众人都笑了。 “淑苕,你不唱歌了?”上官淑兰问道。 “先不唱了。吃过饭去大伯家再唱吧。” “这首《旗正飘飘》的词真好!”郭贞梅叹道。上官淑兰也接过去看了一回,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是想咱们不妨组织一个合唱团。几个学校一起办。”钟尔辰道。 上官志远道:“咱们也确实该为抗战做些事情了。听说各地流亡的东北学生越来越多,咱们小地方少见外人,少通消息罢了。” “为什么要带上他们教会学校的?”上官淑苕问道。 “抗日爱国不分教会与否。大家只是信仰不同,又不是敌人。”钟尔辰笑道。 “嗯!志远哥说得对。”郭贞梅不好接钟尔辰的话,正借着志远的话表达的意见。上官淑兰当然高兴,也连连点头道:“算我一个。” “我也参加!”美玟笑道。 “你们说什么?什么合唱团?”梁正飞方才见上官淑兰要关隔板,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总伺机找寻着说话的机会,此时忙打了腔,顺便看了上官淑兰一眼。 上官志远并未答话,钟尔辰便接话道:“我们说几个校组织一个抗战合唱团。” “也算我一个。”梁正飞说。 “好,人越多越好!” “那么一会儿去我家,我家里有许多抗战歌曲的唱片。”叶君乔道。 “这个先不急,等下个礼拜咱们在各校张帖海报,召集了人,看看多少,再商量怎么办吧。”郭贞梅笑道。 “嗯,咱们先吃饭吧。我已经饿了。”上官淑苕笑着说道。 很快,他们组织了一个四五十人的合唱团,每两个礼拜一起排练一次,去明义男中练习。中间的周末,叶君乔时常组织一些同学去她家里打球、听歌或者看电影。上官淑兰有时会去,但有时又不能去,只要有梁正飞在时君乔便不欢迎她。 每周四,惠仁女中的昆雅社排练,叶君乔照旧会请梁正飞过去。 第二天是叶君乔的生日。她几个礼拜前就定下了一条游船,邀请大家一起去玩。一早,上官淑兰就精心打扮起来。她找出嫂嫂从上海回来时给自己买的一件水绿底配水红荷花的旗袍。平日里,她穿的旗袍都像校服一样,极为宽松,好像一个直筒套在身上并没有什么腰身。风大时身后便兜起帆一样的鼓包,被同学们戏称为口袋包。 所以,一些同学回到家中都穿上较为合身的旗袍,只有那些相对保守的家庭,即便家里的衣服也是口袋包一样。上官淑兰便是后者。之前,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是,现在她对合身衣服的要求便陡然迫切起来。她请梅香将她的衣服们分别收进去一些,又不愿一下变得太明显了,怕母亲质问,只好慢慢地改变。同时,她还叮嘱梅香不要将多余的边缘剪去,以留将来不穿时送给美玟。美玟的身材比自己丰满圆润,更显得发育良好。君乔也一样。这总令她站在她们面前时心生出些许自卑来。 前次嫂嫂携哥哥回娘家时,给她买了这件很合身的七分袖旗袍,终于可以在假日里摆脱口袋包式的状态了。想着君乔每次都穿着合体的旗袍或者裙子鹤立鸡群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使人不由得不产生相形见绌之感。 “兰儿穿这件旗袍真美!”嫂嫂罗蔓宜由衷地赞道,“穿这样的旗袍,定要把头发盘起来才好看。”说着,帮她高高地盘起一个发髻,又在上面別了一个嫣红色水晶小花做成的发卡,顿时眼眸显得明亮许多。上官淑兰对着镜中的自己也满意地笑了。“这便是首饰的好处,明白为何女人喜欢珠宝了?”罗蔓宜笑对着镜中的上官淑兰说道。 二人才走出卧室,淑苕一阵风样地跑进门来笑道:“六姐,你这件衣服真好看!快让我好好看看!”说着,便拉着上官淑兰端详着,然后笑道:“这样一打扮,好像是哪家的少奶奶。”上官淑兰顿时脸更红了,轻轻地瞪了她一眼。 罗蔓宜转头看见淑苕羡慕的样子便笑道:“来,我也为你打扮一下!”她将原来送给淑兰的一条及膝的红绿花格薄呢百褶裙找出来,又简单配上一件白色的衬衫套上一件红色针织的鸡心领毛背心,又在她的短发上別了一个深绿色半圆的发卡,顿时鲜活可笑的洋学生就呈现在眼前了。 淑苕开心地说道:“五嫂到底是繁华洋场出来的人,眼光就是比我们这种小地方人高明不知多少倍。”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可想土豆倘若打扮起来,怕也能看上几眼了。”门口传来志达的说话声。 “你从来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淑苕回头瞪眼气道。 “你吐得出象牙来!”志达回敬道。 淑苕自知说不过他,只得问道:“你不在前面,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前面三婶娘让我来喊你们过去呢。” 罗蔓宜一听,急忙快步向前院走去。其余几人也都随了去。 吃过午饭,上官淑兰与淑苕各自拿了外套与志远和志达一齐伺机跑了出来,雇了车子直奔云台湖而去。 好在并未晚。梁正飞远远地看到他们过来,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上官淑兰今天的打扮,又使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又过了一会儿,船到了。梁正飞率先跳上船,叶君乔紧随其后,嚷着:“梁正飞,你扶我一把啊!” “哟,我们的体育健将也要人扶呵?”纪美玟笑问道。 “难得今天她是大寿星,你就少打趣她几句吧。”郭贞梅笑道。 叶君乔却不肯罢休,依旧笑着反驳道:“体育课又没有教如何上船?再者说,我就愿意让他扶我。你管得着吗?!正飞,你快过来呵!” “给我钱我都懒得管呢。你们不是又《思凡》又《下山》吗?现在不如直接演一出‘下船’得了。” 梁正飞无奈,只得半回过身扶了叶君乔一把,同时看了上官淑兰一眼。上官淑兰手中正玩着一把细绢折扇,即刻把头调向一边,假装没看见。 谁也没想到,叶君乔不知是被纪美玟的话激怒了,还是提醒了,她才站到船舷上,就一下子从后面扑到梁正飞的肩上,然后回头说道:“好呵,我们就《下山》一回,让你看看。” 梁正飞不经意间被她一扑,身体失去了平衡,不由得像旁边趔趄了一下。叶君乔忙又从后面抱住他。 “这个小尼姑怕是太重了,都要把小和尚压趴下了。”纪美玟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上官淑兰依旧低着头,勉强笑了一下。 “男有心来女有心, 那怕山高水又深? 约定夕阳西下会, 有心人对有心人。” 有几个人笑着唱起了《下山》。众人在曲声中先后上了船,梁正飞在船头接应着。最后岸上的女士只剩下上官淑兰和纪美玟了。 纪美玟跟在上官淑兰后面扶着她,梁正飞在船上伸出手来欲接住上官淑兰的手,却被她冷冷地躲开了。一旁的上官志达笑着挡开梁正飞,扶住了上官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