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柳梦梅与杜丽娘相见、答话。丽娘羞涩婉转,梦梅深情直白,然后动情地说道:“姐姐,咱一片虔心爱煞你哩!”念白之后接唱【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柳梦梅的目光始终怜爱而炙烈地盯着眼前不胜娇羞的杜丽娘。 台下的观众大都已经完全被带入那两情绻倦的浪漫世界中去了。上官志明也全然不知几时抛却了不安,专注于剧情中了。当他听到“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时,于黑暗中悄悄地用左手抓住罗蔓宜的右手。 罗蔓宜下意识地抽回手,用余光四下里看看。并非她有意矜持,只是婆婆就在身边正坐,由不得她不谨慎。她深知上官志明是个大孝子,倘若不能博得他父母的欢心,必然会为他们美满的新婚生活投下阴影。当初在国外历尽苦辛,终于让上官志明于回国前与自己注册成婚,正是担心他回国后依从父母之命而弃约另娶。 回来明义这几个月,她谨循上官家的规矩,不敢有半点差错,幸好赢得了公公婆婆及小姑的喜爱。当然也使得上官志明对她敬爱有加。 另一方面,她还指望着公婆这座五指山压着上官志明这个毛猴子呢。罗蔓宜深知:像上官志明这样的家世,这样的风度及才学,放到哪里都是不可多得的男子。既是不可多得,女人们便会拼命地欲去抢得,曾经的艰苦历程她是不会这样快就忘记的。所以,把握住上官志明的身心,仅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他日,若哪个聪明狐媚的小女子勾引上来,只要公婆能出来说句话,他上官志明就是有一万个贼胆,也不敢做出有伤体面的事情来! 现在她宁可得罪志明,也不愿惹得婆婆大人不快。然而她却发现——婆婆已经是大大地不快了!这一发现令她吃惊非小——只见婆紧闭双唇,二目圆睁盯着台上…… 罗蔓宜连忙偷拉一下上官志明的袖管。上官志明并未转头,大手却又摩挲过来。她用力在那只手上捏了一下,上官志明这才颇有几分恼恨地转过头来。 罗蔓宜忙向他用力挤了一下右眼,然后又将嘴努向左方,示意他往那边看。上官志明这才发现母亲那种从未曾见过的足以称之为愤怒的表情。他慌忙把嘴凑到罗蔓宜耳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千万稳住母亲!” 罗蔓宜紧张地以眼睛的余光及全部的精力仔细体察婆婆的细微变化。此时,只见她老人家抓着手帕的右手猛地一纂,身体也随之前倾去。蔓宜忙用双手详装搀扶,实为按捺着婆婆的右臂,故作轻松地低声问道:“妈,您要出去方便一下么?”上官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向右边扭过头,发现儿子正以不安的目光紧张地望着自己,于是舒了口气重新坐稳说道:“不妨事,只是有些气闷。” “是呀,这礼堂里人是太多了些,又不大通风。要么我随妈出去透透风。”蔓宜低声应和着。 “罢了,马上就完了,看完吧。” 罗蔓宜这才放下一颗紧悬的心。 终于,承着杜丽娘一句“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投袖,转身被春香搀扶着缓缓走入帘后。 帘幔才下,四下里掌声顿起,一些人更是立起身来向前排涌去。 帘幔再起,柳梦梅、杜丽娘、春香与众花神等依序贯出,颔首鞠躬着向大家施礼,掌声越发激动而热烈起来。更有许多学生手捧鲜花送上台,台上众人双手显然都已不足用。那饰演柳梦梅的男学生更是满捧满怀地抱不住,却还有人不住地往他怀中堆砌鲜花。幸好有其他人前来帮助,才不至使他为花山所埋。 罗蔓宜似乎被这种热情所感染,笑着说:“我们去后台等兰儿吧。” “爸妈呢?”上官志明看着她旁边的空座位惊问道。 “已经回去了。”罗蔓宜向上官志明使了一个眼色。 上官志明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如我们也回家去等吧,总不能让若恒也陪在这里耗费时间。” 罗蔓宜心里想着要给上官淑兰一个提示,于是说:“不如你们在剧场外面等一下,我去后台和兰儿打个招呼。总不能全家人都来了,却没人前去招呼一声。” “也好,我们在门外等你。”上官志明说罢,拉起施若恒随着人流缓缓向外走去。 走出礼堂,灿烂的春阳迎面泼洒下明媚的光。他们不得不再重新适应着嘈杂的现实世界。只听得不断身边有人议论着:“真美,没有想过这昆曲演来竟然这样的美。” “不如我代你说出实情吧:‘真美,那柳梦梅演来真美。’正那——是:‘最撩人春色是少年’。”女学生尖着嗓子边念着自己篡改的戏文,边以兰花指直拉戳到适才讲话的女生的额上。边上旁的女学生们都随之哄笑起来。 “哼,我才不像你那样不开眼又不自知呢。那柳生再美也是用来配那更美的杜丽娘的,哪容你在这里白日做梦,怕你就是真的怀春伤情,一病而呜呼,那边厢也只有那钟魁老兄懂得怜惜你了。” 听罢此言,女孩子们笑得更加凶猛了。 那个女生也不示弱,冲着众人说道:“她这哪是‘自知’,分明是‘无知’!且不懂自爱,美不美还不都是扮上的?那梅兰芳梅老板还是个大男人呢,妆扮起来不也美如天仙的吗?” “非也非也!这位女梅老板同那男梅老板可有着大大的不同,不仅性别有异,容貌亦有千里之别也。她呀,原是我校大名顶顶的上官淑兰!周遭几大男中的才子们日思夜想的梦中佳人,惠仁女中之花魁也!” “说你不懂自爱吧,又露出破绽来。好好的一所女子中学,到你口里讲来倒像是花街柳巷的风尘地了,什么‘花魁’‘柳魁’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来!当心你们校长听到了拿你是问。” “问也白问,又不是我凭空乱讲的,是我在家听我堂兄他们整天胡乱说的。” “原来如此,正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女学生们听着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嘴仗,早已忍俊不禁,此时更是花枝乱颤地大笑起来。春日的阳光倾洒在她们满是笑意的青春的脸上,更显得春光夺目。这样的年纪该是任何一件小事都能令她们高兴得鸟儿一样的快活的好年华。 “好呵,有你求着我说好话的时候。我静等着你这个懂得‘自爱’且不‘无知’的高贵女学生,前来向我求问那个明义男中的柳梦梅。” “什么?他是明义男中的?”“哪一班级的?”“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女学生们雀儿一样接二连三地争着发问。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三堂会审》呀?”被挤在中间的那个女学生挣扎着想从人群中重逃脱出来。 哪里跑得脱?一个女学生先抓住她的手臂道:“《三堂会审》?美得你!你今天要敢不从实招来,哼!我们就来《窦娥冤》!” “好了好了,我告饶。他呀……”女孩子狡黠地向左右看看,见大家都在恭听,不由“噗”地一声笑了,“看你们这群知道‘自爱’小贱人。”众人听了,纷纷以手来捶她。她忙抱着头说:“我说我说还不行,他姓梁,梁山伯的梁……”然后放下手笑看着大家,“要我教你们怎样写吗?”见众人又要打她,忙说道:“名正飞。” “梁正飞!” “梁正飞。”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重复着。 “明义男中高中二年级二班,年纪尚不能确定,应当正是十七八岁之好年华吧。你们诸位谁若有一见钟情之感,本小姐情愿做那穿针引线的小红娘,免得你们伤情至病……” “哈哈!只怕你是个想伺机陈仓暗渡的小红娘吧?”众人说着嘻笑着,顷刻间鸟散而去,那个被被称作“红娘”的女学生则紧追在身后拼命地四向追打着。 她们的笑声渐渐远去,留下上官志明尴尬地站在那里。他认为被旁人点名道姓地背后议论自己的妹妹,还指为什么“花魁”,总不是值得荣耀的事,尤其还当着昔日同窗之面,让人觉得仿佛有自家家教不严之嫌。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现在的女学生大不似我们那时规矩了。” “女孩子家嘛,都喜欢说捕风捉影的玩笑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一旁施若恒早已明了上官志明的心思,真诚地劝释着。 这时,罗蔓宜从远处疾步走过来,气喘着说:“兰儿让我们不必等了,她还有些事需安排一下。” “哼!她倒真是个大忙人呐。”上官志明一脸的不快回道。 罗蔓宜不明白他是为的什么不高兴,连忙又补充一句:“我已告诉她,妈不高兴了,要她尽早回家。” “她是该早些回家,女孩子家整天在外出风头,要被人说三道四的。” 罗蔓宜这才明白,定是刚才听到有人议论上官淑兰,当着施若恒的面志明觉得脸上不好看。她笑着宽慰道:“不在外出风头就不被人说三道四了?兰儿原本生就了一副出风头的好相貌,走在哪里自然而然就要引人注意的。嘴长在旁人身上,不怕累只管由他们说去好了。亏你竟是留过洋才回来的,还那么封建。难不成天生丽质也是错?” “是啊!志明,这确是你的不对。现今的社会是规矩的人越发少了,于是人们才热衷于议论这少数部分人。那些不耻之事比比皆是,已经提不起人们的谈论兴致了。这才正是当前人心不古之处。” “若恒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罗蔓宜应和着。 听了施若恒这翻理论,上官志明心里舒服多了。他上前拍着施若恒的肩,说道:“若恒,此次下乡来如果没有旁的事,不妨在我家里多住几日。” “对了,一直没有问你:此次下来有何贵干?该不是白大小姐追到你府上逼婚,你为逃婚而来吧?”罗蔓宜笑着打趣道。 施若恒苦笑道:“说来二位莫取笑,我是应了贵县的一个差而事先下来考察的。” 上官志明听了不由一怔,说道:“我听说县里最近要来一位副县长,莫不就是你?这可着实有些委屈你了。难得施老先生竟能点头,让你屈尊跑下乡来。”上官志明不无羡慕地说着,“不过,这于本县倒是天大的好事,本县得遇施大人这样一位大贤大能的父母官,兴旺之日可待呀。” “又拿我取笑。” “不敢不敢,怎敢冒犯县长大人?我正有心陪着清官大老爷徒步回家,顺便体察一下民情,顺便了解民风。” 罗蔓宜也陪着笑,但心底里多少生出几分凄凉来:这样的好差事,若恒竟还要考察才决定取舍,哪里知道我们乞求着都不能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