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山野3
王后生把书记堵在了办公室
也就在这一天的黄昏,王后生给白毛狗撂了一根骨头,趁势进了镇政府大院。镇政府的职工都还在乡下,没有人,等门房许老汉从厕所里出来,突然看见王后生已站在了镇党委办公室门口,赶紧跑出大门喊来人。
书记正批阅文件,觉得光线暗了一下,一抬头,王后生笑眯眯地说:书记!就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坐得很规矩。书记要躲没躲及,说:你来干啥?王后生说:我来反映群众的呼声。书记说:你咋恁多的呼声?!王后生说:不是我的呼声是群众的呼声。书记说:把舌头摆顺,不要给我说那样的话。书记往墙上看,墙上挂着一面锦旗,锦旗有些斜了。书记说:说那样的话我比你会说。站起来去把锦旗挂端了。王后生说:那就算我的呼声了,我反映的是……书记并没有揉手,又坐在了办公桌后批阅文件,说:镇政府是有各职能部门的,告状的事你找综治办吧,我正忙着。王后生擤了一下鼻子,说:这事我得找你。书记说:你不能找我。王后生说:这得找你!书记就看着王后生,王后生双手伸到了口袋里,口袋里竟出来了两条蛇,是白蛇。书记是惊了一下。王后生又擤了一下鼻子,用手玩着蛇头,说:这只能找你呀,书记!书记盯着蛇头,手里的笔在桌上轻轻地敲,说:我见过两头蛇,你那是两头蛇吗?王后生说:我这是单头蛇。书记说:哦,单头蛇,单头蛇毒不大性欲大,你没有在手帕上让猫尿了,让蛇爬上去排精液,那样手帕在女的口鼻前晃晃,女的就迷惑了会跟你走?!王后生说:书记你还懂得这些?书记说:泥里水里过来的人,我啥事没经过?!
带灯拿了那根花翎子刚回到镇政府大门外的巷里,许老汉急急往出跑,见了带灯就说:快,快,王后生要害书记哩!带灯说:王后生咋要害书记哩?许老汉说:他拿了蛇把书记堵在办公室!带灯就往书记办公室来。
王后生果然在玩着蛇头和书记说话,带灯一进去,抓了撑窗子的竹棍先敲了两下蛇头。蛇头缩进了口袋,连王后生的指头也敲疼了,哎哟地叫了一声。带灯说:王后生你要干啥?王后生说:我来给书记反映群众呼声。带灯说:反映呼声带着蛇,威胁书记吗,行凶吗?!王后生说:我玩我的蛇哩,该不是犯罪吧,他马副镇长不是也经常手里玩石球吗?书记有了带灯,书记一仰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说:好,好,你说你那呼声。王后生说:我要反映的是……带灯说:把口袋给我捂严!王后生就把口袋捂住了,给书记反映南河村选举的事。
王后生说南河村这次选举,是村委会和监委会同时选,而选民一千一百二十名,没被提名的候选人刘小白得了七百多票,被提名的候选人郭三洛得了四百多票。票一唱,镇政府派下去的联络员说选举无效,要求重选。这怎么能重选呢?泼出去的水能收回吗,种了萝卜籽能不让长萝卜吗?镇政府一直在强调选举要公开公平公正,群众以自己的意愿选出来了,重选这不是耍弄群众吗?到底是村民要选自己的带头人呢,还是镇政府要选自己的狗?!
王后生话没说完,书记脸色就变了。带灯看了书记一眼,立即站在了办公桌前,隔开了书记和王后生,说:王后生,嘴放干净些,谁是镇政府的狗?王后生说:这是南河村群众的话,我只是传达。带灯说:你是哪村人?王后生说:老街道呀。带灯说:南河村的事让你老街道人传达?王后生说:现在他们在和联络员僵着,你们不管就不管吧,如果打起来,有了流血事件,那县上、省上总会有人来管的。带灯说:你还要挟呀?书记说:让他说吧,给倒一杯水,他口舌干了,润润嗓子继续说。说完,书记倒从办公室往出走。王后生说:书记你不能走。书记说:我让你啥话都说,你不让我拉屎啊?
带灯以为书记趁机走脱,这样走脱了也好,由她来对付王后生。但带灯从水瓶里倒水时,水瓶里没了水,就提了水瓶到伙房去。一出办公室,书记却在院子里晾着的被褥后给她招手。书记是强势人,平日在镇政府大院里说一不二,对带灯也从来不苟言笑。带灯倒心里疑惑他怎么对王后生不拍桌子骂人了也不说一句硬话?她走过去说:书记,你怎么能让他把你堵在办公室?书记说:是得收拾门房了!我要不是书记,我打断他的腿,狗东西还带了蛇?!带灯说:他不敢放蛇咬死你。书记说:谅他也不敢!哎,他怎么就带了蛇,这大冬天的怎么会弄到蛇?带灯说:我听人说过,他以前到县东王镇上跟人学过玩蛇,回来后就抓了两条在他家地窖里养着。书记说:我一会儿进去了,你去派出所找王所长,收缴他的蛇,不允许他整天拿着蛇吓唬这个吓唬那个。带灯说:听说他采蛇胆汁治糖尿病的。书记说:治他妈的!书记就往办公室去。带灯说:你不要进去了,我来支应他。书记进了办公室,嘴里说:球!
带灯提了水瓶并没有去伙房打开水,而是去了紧邻的派出所。至于书记又是怎么和王后生说,她再不清楚。等她返回来,王后生已经离开了书记办公室,还笑笑的,对带灯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但是,王后生出了镇政府大院,正走在去镇街的巷子里,巷子里站着派出所的王所长。王后生谁都不怕,就怕王所长手里的那根电棒。王所长命令着把蛇掏出来,王后生就掏出蛇,王所长让王后生把蛇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用小石头去砸,王后生也只得去砸。砸了十八下,把蛇砸成了泥。
汇报各村寨选举情况
南河村的选举是出了问题,书记有些气恼,第二天召回了各村寨派去的联络员,让大家汇报选举情况。
联络老君河村的说:选举时一半的群众不到场,尤其东头第六组十二户人说选举个啥哩,镇政府让谁当谁就当去,不论谁当,我们都是吃不上水。因为前年山体崩塌,深埋了一口泉,镇政府曾给拨了些钱让淘泉,可村干部一直没淘。还有一些群众说,把上届的工作总结总结看都干了些啥事,把账目公开看卖村房的钱和接收三家户口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一半的群众不到场,选举就难以进行,最重的工作还是动员群众,但动员群众就得解决村里许多遗留问题。
联络纸坊村的说:国家优惠政策多了,低保面积大了,比如灾后重建补贴是三间房二万七千元,倒坍一间房补贴九千,温暖工程每户六千,土坯房改造每间房二千,还有大量的救急面粉和钱款衣物,村干部的权力就很大。这就出现了这种局面,只要给群众点滴好处就成了私人关系,干部叫咋就咋。少数有想法的人却力量不足,而且也不会集中选票,各自为战。所以纸坊村候选人是选出来了,一共五百人,票数刚刚是二百五十一票,这就担心正式选举时能不能选出来。
联络镇西街村的说:选举前几个村干部都在活动,有给选民送方便面的,有给送柿子醋的,一户一塑料桶。元家老四在镇街食堂里请吃了二百八十碗牛肉汤烩饼。其实群众心里清楚,现在国家给予的项目多,如修路架桥呀,整理水渠呀,村容建设呀,都平均化了,也不显示那个村寨的工作就好,村干部的能力就强,只是谁想当干部也是想成为村里自动的包工头弄点钱罢了。在选举中,宗族势力大的就有优势,有钱的就有优势。我们是联络员,但群众大骂的是我们,他们不敢惹事,自己写了选票后倒说是镇政府已经内控了,骂镇政府是狼,村干部是狼娃。我们作为镇干部不干啥时很舒服,优越生活,有头有脸,而为了选举在村寨里走动,就觉得尴尬、耻辱、不自在。或许是我们几个能力太差吧,镇西街村的村情复杂,建议能派些水平高的同志去。
联络陈家坝村的说:我们选完了。是从支部里提名作为村委会候选人,再各选一名陪选的。公示后就正式选出村委会。这样村支部和村委会是同样的四人,支部书记就是村长。
联络西沟岔村的说:很对不住镇领导的信任,我们的选举没有成功。原因是原则上定的是海选,西沟岔村的群众爱认死理,他们选了两位村长候选人和三位村委员候选人,都不是我们提名的支部委员。以镇政府要求,支部委员兼村长和委员,可以减少人员利于工作和团结,而两个支部委的各差二百八十票和三百票,就是加上他们两人,村委会候选人就成了七人。上级规定一千至一千五百口人的村最多发五个村干部的工资,现七个人当然不行,就得重选。可如何重选,怎样说服群众,我们还想不出好办法,需要领导定夺。
联络杜家岭寨的说:我们要求换个村子,因为杜家岭寨是三县交界处,新中国成立以前这里就是土匪窝,这十多年村寨里积怨又深,有十多个毬咬腿的人,搅得选举无法进行,还发生了一次打架。我们三个都不是撵狼的狗,觉得很无奈。
联络南河村的说:我们是出了问题,而且让王后生趁机上访,我们愿意接受领导批评。但我们没有功劳有苦劳,三个人都有病在身,我是胃吐酸水,老陆是高血压,张会计跌了一跤,把骨头跌断了。说到这儿,有人说:张会计好好的呀,怎么骨头就断了?回答说:她把门牙掉了。有人说:门牙掉了就是骨头断了?回答说:门牙是不是骨头?接着继续说:我们只是在工作中出了一次疏忽,谁也没料到这就毁了选举。选举发票原本是之前成立的选举委员会来发,但我们想让郭三洛当,让他指定个他信任的人来代理,就把选票交给了那个刘三踅。郭三洛负责召集选民,每个到场的选民发五元一包的洗衣粉。但发票的刘三踅发现监委选票上有郭三洛的名字,以为选了监委就不能选村长了,私自将监委选票扣下,结果使郭三洛票数不够。郭三洛也是认不清人,还说刘三踅是村里最聪明的人,屁,整个猪脑子!
汇报完后,书记发了火,严厉批评了西沟岔村、杜家岭寨、南河村、镇西街村、红堡子村、接官亭村的选举工作,调整了联络人员,重新提出了要求,部署了复选的举措。书记接着表彰了黑鹰窝村的选举工作,让黑鹰窝村的联络人介绍经验。联络黑鹰窝村的有四人,一个农机办的干事,一个是白仁宝,再就是带灯和侯干事。侯干事逞能先站起来说我们四个联络人团结一致,没有分歧意见,所以选举顺利,人也觉得不累。选举时我们就立在边上还说黄段子,我给白主任说,黑鹰窝村的那个麻子去一妇女家睡后那妇女要二十五元钱,掏出来五十元找不开,妇女说笨死了,明天再来就不用找了。黄段子还在说着,选举就结束了。
白仁宝见侯干事胡说,就打断了侯干事的话,说黑鹰窝村比较分散,岭下三个组,岭上两个组,他们除了做过认真细致的选举前工作外,也给联络人员和选委会的人一人一碗牛肉汤烩饼和一盒五元钱的纸烟。岭上两个组路远,再加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书记把白仁宝也制止了,让带灯说。带灯说主要是黑鹰窝村的老支书好,老支书能力强,威信高,镇政府曾照顾面粉给村里,他拒绝了,说是那样会制造矛盾,吃都有吃的。镇政府号召村干部年节里巴结在外工作的人弄项目资金,他说年节都会回来看我哩,人家在外也不容易,叫人家作难着弄啥哩。他会干工作,那年镇政府命令群众多种烟叶,我们去用拖拉机犁苞谷地,群众不愿意,和我们闹,是他大声喝止住,私下里给镇干部说你把带头的哄到一边带走嘛,你去羊群里拉羊能拉走?事情果然就平息了,那年烟叶种植面积黑鹰窝村完成得最好。这次选举,上届的村长还想继续干,老支书苍苍嗓子说:安杰,你屁股上的屎擦不净,村里剩下的那些电线电缆哩?干了一届能安安妥妥下来就算烧了高香了,让文栓上嘛!想得通就想通想不通也往通里想和组织保持一致嘛。老杨还当副村长,书山还当委员,淑芹你还抓妇女工作,就这样噢。老支书这话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事情就这么定了的。带灯说到这儿,问书记,还往下说吗?书记说:这个经验很重要,一个村寨里一定要有个有权威的人,我们选举村干部,就要选出这样的人。再说说,选举时用了啥办法保证了选民意见统一的?侯干事就又站起来说,老支书把人事一安排,留下白主任和带灯主任去他家吃饺子。带灯主任那天闹肚子吃不成,去看她的后房婆婆了,我和选委会的人拿了票箱到岭上组去,寻了个崖根在票上打钩,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一切按部就班,又平安无事。白仁宝就拉侯干事衣后襟,不让说了,侯干事便坐下来,不说了。
书记讲了塔山阻击战
书记最后讲话,讲的却是塔山阻击战。
大家都知道辽沈战役吧,也都知道塔山吧,塔山是辽沈战役中一个战略高地。凡事要成功,就是必须占据你所要干的事情的制高点。为了塔山,国民党参战的是十一个师,我东北人民解放军参战的是八个师,战斗异常激烈,你占领了我夺回来,我占领了你再夺了去,尸体遍地,血流成河。我军前线指挥员向林彪汇报,说部队损失惨重,已伤亡数千人。林彪只说了一句:我不管死多少人,我只要塔山!
书记说:我也只要选举工作成功。啥叫成功?没有上访就是成功!
带灯做了个奇怪的梦
樱镇各村寨的选举工作一结束,已经到了年根,镇政府的工作除了防火防盗检查安全隐患和组织秧歌、社火等群众娱乐活动外,就没事了。马副镇长在院子里说:只说这一年过得快,没想到腊月了却度日如年!仁宝仁宝,你不去打些野味?白仁宝说:元家兄弟会去弄的,到时候我让给你拿个黄羊腿。马副镇长说:我要果子狸!侯干事悄悄给带灯说:听出味儿了吧,今年春节咱得给领导拜年哩。带灯说:我谁都不拜!
春节里,带灯真的是没有走动各位领导家,也没有去丈夫的学校她要求值班,就留在镇政府大院。带灯没有去丈夫的学校,是丈夫在年前辞掉工作去了省城。丈夫爱画画,也正是丈夫能画梅花兰草之类的画,带灯才喜欢上了他,可丈夫在学校教了几年书,一心想着要发财出名当画家,就辞职去省城闯荡。带灯反对过,没起作用,也便不再阻止。一年里,丈夫回来了两次,每次回来他们都争执,总是不欢而散。带灯伤了心,感情也慢慢淡下来。她决定留下来值班,去元黑眼的肉铺里买了肉,去曹九九家那儿弄了些菠菜、蒜苗和萝卜,陈跛子医生又给了二斤豆腐,就在伙房里自己做饭吃。
竹子见带灯留下来一人值班,也不想回县城的家了,说:我陪你。就陪着带灯。陪带灯的还有白毛狗。
第二天,带灯和竹子在镇街上买鞭炮,遇见了提了个大包袱的李存存。李存存是镇东街村的,和带灯熟,问带灯过春节呀咋还在镇上,带灯说她值班。李存存要带灯和竹子去她家吃饭,带灯不去。李存存说:你是镇政府的,巴结不上!可这个你得拿上。从大包袱里取出来的是两条红绸子内裤。带灯说:当街上你给这个?!李存存说:我刚买的,买得多,过年讲究穿这个,穿上了一年都平安哩!带灯见李存存实诚,也图个吉利,就把内裤接收了。
回到镇政府大院,两人穿上内裤在镜子前照,内裤上竟然还绣了朵玫瑰花。两人就咯咯地笑,穿上长裤了,摸摸屁股,还是笑个不止。竹子说:植物把花开在头上,咱却穿在底下。带灯说:其实也对着的。你知道花是植物的啥东西?竹子说:啥东西?带灯说:是生殖器。白毛狗汪地叫了一声,带灯觉得白毛狗能听懂人的话,就闭了嘴,不再说下去。
内裤穿了三天,觉得痒,脱下来洗,谁知道掉颜色呀,把盆子里的水都染红了。带灯说:玫瑰就这样谢啦?!
但就在这个晚上,带灯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元天亮。
元天亮那年回樱镇,带灯才到镇政府,元天亮被人拥簇着,她没资格能到跟前去,只是远远地看过。带灯想,我父母去世了五年,总希望能在梦中见到他们,却一次也没梦见过,竟然就梦到了元天亮,是樱镇人嘴上常提说元天亮,听多了受到影响,还是这些天太多地读了元天亮的书,心生崇拜所致?带灯觉得非常奇怪。
学会了吃纸烟
更奇怪的是梦见了一回元天亮,元天亮竟然三番五次地就来到梦里。带灯有些恍惚。有时在镇政府会议室开会,听着听着想到梦里的事,会都散了,她还坐着发瓷。有时和竹子在镇街上吃米皮子,竹子去把米皮子端了来。见带灯又坐在那里发瓷,竹子说:你咋啦?带灯赶紧搓搓脸,说:哦,没啥呀,白毛狗没跟咱们来吗?
带灯开始了吃纸烟。
樱镇上许多女人都会吃纸烟,这并不稀罕,但带灯一学会了吃纸烟,就吃得勤,吃上了瘾。
她告诉竹子,她已经体会到了人的神是常常就离开了身子外出的,吃纸烟才能把神收回来。竹子便常看到带灯能连吃两支纸烟,然后静静地坐了,还闭上眼。
燃烧的雨
初春里还有些冷,能看见嘴里鼻子里的出气,但天上一有了粉红色的云了,就要下雨。雨不是直着下,而且也下不到地上,好像在半空里就燃烧了,只落着一层粉末,脸上脖子上能感觉到湿湿的,衣服却淋不透。
这时候带灯爱到镇街北坡上去挖野小蒜。冬天一过,野小蒜是出来最早的菜,尤其炒了调饭,味道特别尖,打老远都能闻到香气。带灯在山坡上挖野小蒜,似乎不是她在寻着野小蒜,而是野小蒜争先恐后地全到她的身边来,很快就挖到了一大把。有人在坡沟里唱秦腔,扭头看了,是元家老五赶了一头猪走过。元老五隔三岔五要到北边山寨里去买猪,买了猪就吆回来。他吆猪是一手提了猪的尾巴,一手拿着树条子打猪的耳朵,猪不知道这是吆着去肉铺子杀它,而快乐地迈着碎步往前跑。带灯就在那里发笑。刚笑着,一层云从山道上像水一样地往过流,镇长竟然就走上来,喜欢地说:啊你咋在这,给我笑哩?
因为是同学,也因为年龄比自己还小,在镇政府大院里带灯是和镇长啥话都说的,她看着镇长满头大汗,脚上的皮鞋破旧得鞋头都翘了起来,也真给镇长笑了,说:是笑你哩,笑你又到碾子沟村看那个小寡妇了?镇长说:又听谁在嚼我舌根?带灯说:老实说,有没有那事?镇长说:在你眼里,我口就那么粗呀?!
带灯弯下腰再挖一棵野小蒜,说:你也换换你的鞋。又挖了一棵野小蒜。镇长不好意思地用草擦着鞋上的泥。樱镇上的女人弯下腰了屁股都是三角形,而带灯的屁股却是圆的。镇长禁不住手去摸了一下,声音就抖抖的,说了一句:带灯。带灯怔住,立即站直了身,她没有回头看镇长,说:我是你姐!镇长说:啊姐,我,我想抱抱你……的衣服。带灯靠住了一棵树上,树上一队蚂蚁整齐地往上爬。她说:今日咋就有这想法啦?镇长说:我其实一直有这想法。带灯说:瞧你那泥手,去洗洗。坡洼里有一眼泉,泉边落满了灰色的蝶,镇长一走近去,灰蝶就乱了。镇长洗手,水有些凉。带灯说:洗洗脸。
洗脸的时候,镇长打了个冷战。带灯就站在身后,说:你肯认我这个姐,姐给你说一句话,你如果年纪大了,仕途上没指望了,你想怎么胡来都行。你还年轻,好不容易是镇长了,若政治上还想进步,那你就管好你!
镇长在泉里洗了好久,甚至连头都洗了,起来嘿嘿地给带灯笑,然后看天上雨,说:雨咋是这样的雨?
两人从山坡往下走,镇长走在前边,跺着脚让枯草中的蚂蚱飞溅,并让露珠全湿在自己的裤管上了,然后才叫带灯再走。他告诉着带灯本来这几天镇政府要安排今年烟叶生产工作的,县上又来了文件,取消退耕还林补贴,再次实行坡地改修梯田,他就是到北边几个村寨查看那里的坡地去的。带灯觉得疑惑,八年前要求退耕还林,一亩地补贴一百元钱,各村寨都有指标,一些村干部常到镇上领树苗卖掉了钱自己花,才使樱镇有了许多这方面的上访,好不艰难地正规些了,却怎么政策又变了?带灯说:变来变去的,这不神经啊?!镇长说:改革么,就和睡觉一样,翻过来侧过去就是寻着怎么个能睡得妥。带灯说:那就把咱在基层的累死!镇长说:好的是每亩又要补一百七八十元。带灯说:镇政府又想套取些国家资金啦?镇长说:你这姐!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有些事是能说不能做的么。
到了坡下石桥后村,满空里雨全在燃烧了,燃烧得白茫茫一片,一户人家的篱笆后,突然有鹅就跑出来,极快地啄了他们的裤管,赶紧走,鹅还穷追不舍,嘎嘎地叫。乔虎就站在门口。带灯说:乔虎乔虎,喊住你的鹅!乔虎说:那是在欢迎哩,不啄你皮肉的。带灯说:它把我裤子啄脏了!乔虎是换布的小妹夫,大脑袋却留着短寸发。他一定要他们进屋去喝酒。镇长说:那喝几盅?乔虎就朝着屋里给媳妇喊:有野小蒜哩,炒盘鸡蛋啊!带灯却不喝酒,她放下了野小蒜,独自回镇街去。
不知怎么,带灯萌生了要在手机上给元天亮发一条短信的想法。带灯很早就从镇长那儿知道了元天亮的手机号,但一直没敢打过电话,也没发过信息。现在一萌生了要发短信的想法,瞬时满心里都疯长了草,糊糊涂涂里发了短信,她一下子面红耳赤,胸口怦怦地跳,跑回镇政府大院,还在大院里又转了一圈。然后进房间坐了,吃起纸烟。
山棉和野芦开着絮花
带灯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脑子还糊着。她在办公室整理全镇的新一批低保材料,发现西川村的申报名单仍没有报上来。她喊叫侯干事,去西川村看看,问迟迟不报是什么原因?侯干事却说他感冒了,是严重的感冒,一晚上的发烧,觉得被窝里都起火,现在浑身的关节都疼。还说:你看么!让带灯看他的清涕流在嘴唇上。带灯说:一到关键时刻,你就掉链子!只好到车棚里开摩托,自己去。
镇政府有一辆小车,主要是书记坐,镇长偶尔也坐,一般职工都是骑自行车,但带灯有摩托。带灯的摩托是自己买的,下乡也没有报销过油费。书记曾经表扬过带灯,会计刘秀珍撇了嘴:人家没娃,男人又卖画挣大钱,我要是她呀,我开小车下乡!
带灯去车棚里开摩托,白毛狗却坐在摩托座位前的踏板上。带灯说:跟我去西川村?白毛狗咕噜了一下,好像在说:嗯。以前到平川道的几个村下乡,带灯用摩托带过狗,可今日是临时决定去西川村的,白毛狗怎么就知道了呢?这个世上实在是有着太多的神秘,现在是有了电话、电视人才了解了看不见的电波,那么,还有多少隐形的东西充斥在我们身边呀?!于是带灯疑惑,是什么原因竟然使自己就突然给元天亮发短信,今日心绪慌乱,是不是元天亮收到了短信,也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又影响到我吗?
带灯有些慌张,又点上了一支纸烟,吃得喉咙着了火,倒觉得自己荒唐,有些后悔给元天亮发信。他不会作理的,他那么大的人物每天可能有无数的电话和短信,他还在乎一个遥远的并不认识的她吗?
不理就不理会吧!带灯骑着摩托沿着镇前的河岸往西走,寒冷里有些硬气,崖坡上的山棉和野芦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开着絮花。花色很白也很干,像是假的,白纸做的一样。但这花是真的,在樱镇整个冬季和初春,崖坡上就开放这样的花。带灯盼望着山棉和野芦的花絮能在风里飞起来。摩托骑到了西川村,花絮始终没有飞。
带灯说:白毛狗。白毛狗打了个喷嚏。带灯说:我的花只按我的时序开。白毛狗不明白带灯话的意思,村里却有人叫她代主任。那些老女人就站在村畔上,背着背篓,背篓上别着砍刀,却都是双手提在胸前,手腕子主动下垂,像是全站立了后腿张望的土拨鼠,喊:代主任,代主任!带灯说:我不姓代,带灯的带也不是代替的代。她们说:呀呀,那你就是真主任!主任咋不给我们低保呢?带灯说:你们村长一直没报上来么。她们说:他是想把他一个侄子和娃他舅报低保的,村里吵闹了几场,他是故意都不报吧?带灯说:这我去问问他。带灯安抚着这些老女人,问她们这是去干啥呀,她们说去砍枯蒿子呀,就抱怨灶口咋恁能吃柴火,是老虎嘴么?
在村长家,带灯命令着村长要很快把低保名单和申请低保的家庭状况材料报上来,并严厉地指出如果报上来的名单和材料弄虚作假,一经查出,你这村长的帽子就撸了。村长说利害他明白,镇政府能不能再多拨两个名额?带灯说:多两个名额给你侄子和娃他舅吗?村长说:日他妈,有人给你翻是非?都由着他们了,那我当什么村长?!这时候,县精神文明办打来电话,带灯说:你想想你这村长这样办是不是公平?我接个电话。带灯接了电话,电话里反复在问你是樱镇吗,是带灯吗,带灯说是樱镇是带灯。电话里就要求带灯今天必须报上樱镇一户文明和谐家庭名单,半月后全县将召开社会主义新农村文明和谐家庭表彰大会。带灯说:今天就报,那怎么来得及,明天报吧。电话里说:你们樱镇工作就是疲沓!接完电话,带灯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村长说:你骂我?带灯说:你明早就把名单、材料报到镇政府,十二点前不来,你们村这次的名额就取消了。
带灯匆匆又离开了西川村,白毛狗在树下乍了腿尿尿,她给侯干事打电话,让赶紧到南柳洼村找村长。南柳洼村长是女的,和带灯熟,带灯和侯干事多次都去她家吃饭。她家上有老下有少,家境不错,就报这村长是文明和谐家庭。侯干事却说他病得走不动呀。带灯说:那你打电话,让她把材料送给你。侯干事就问村长的手机号是多少。带灯说她哪有手机,连座机都没有,她家旁边是牛二家,牛二家的杂货店里有座机,号码是八八七七四五二,让牛二喊她。
带灯交代完了事情,心就不急了,才把白毛狗抱上摩托,手机却又响了一下。带灯以为又是县精神文明办的电话或者是侯干事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正要发火,手机上竟出现了一条短信,短信是元天亮发来的。元天亮回短信了,这让带灯吓了一跳,眼睛一时黏得连看几遍都没看清。带灯给白毛狗说:不急。带灯就不急了,她点上了一支纸烟,再看,复信很简单,说他收到了带灯的来信,说他一直心系着家乡,能收到家乡镇政府一名干部的信,而且文笔如此精美,他非常高兴。还说,感谢着她为家乡建设而辛苦工作,并希望能常来信。
带灯嗷嗷地叫,骑了摩托就狂奔起来。她听见了白毛狗在大声叫,才知道把狗遗忘了,停下来等着,给狗笑。
元天亮成了倾诉的对象
从此,带灯不停地通过手机给元天亮发信。元天亮的回复依然简短,有时也没回复。带灯知道人家太忙,也一再在每次信后注明不必回复,而她只是继续发,把什么都说给他,越来越认作他是知己,是家人。
竹子到了综治办
带灯安排了侯干事让南柳洼村长报文明和谐家庭材料,当她回到镇政府大院,伙房的刘婶从镇街上提了一兜排骨,就说:哈刘婶你真好,今日就该吃排骨炖萝卜!刘婶说:你生日了?带灯没回答,却问:侯干事呢?刘婶说:在会计房间里打牌吧,听说又输了,他是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带灯说:他打麻将?!就在院子里呐喊:侯进科!侯进科!
侯干事出来了,低了头却说他上个厕所去,再从厕所里出来,嘴唇上又挂着两道鼻涕。带灯说:早上吊着鼻涕,你一上午都不擦?!侯干事说:这感冒重么。带灯说:打牌就不感冒了?侯干事说:我没打呀,材料交上来后他们在打牌,我只是站在旁边看了几眼。侯干事把报上来的材料交给了带灯,但材料并不是南柳洼村长的,是镇东街的拉布。
带灯说:咋回事?侯干事说:南柳洼村的电话打不通,打了五遍都打不通。我就给拉布打电话,让拉布报材料。反正是报一个名额,报谁还不是报?带灯说:拉布符合条件?侯干事说:他虽然只三口人,但咱不要说他和他哥及父母分了家,他哥换布是四口人,加上他父母,就九口人,符合条件啦。关键还有他们家开了钢材铺,日子富裕。说毕,从他房间里取了两个袋子,一袋子木耳,一袋子香菇,说拉布配合很积极,送材料时还带了些东西。他给了马副镇长一份,然后他和带灯每人一份,他挑了个小份。带灯说:这事马副镇长知道啦?侯干事说:拉布和马副镇长关系铁哩!带灯闷了半会,说:那就拉布吧。你加紧写上报材料,天黑前得寄县精神文明办。侯干事说:县上说风就是雨,把咱累死算了!
侯干事往出走的时候,带灯让把木耳香菇拿走。侯干事不理解,咱给他拉布多大的荣誉,还有奖品哩,一碗红烧肉都给他吃了,咱还不喝一口油汤?但带灯还是不要,硬让侯干事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