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唐寺回来,与苏瑶娘、瑾娘作别后,凤眉陪方阿拾走在庭院里,一边转悠一边感慨:“外头那些女人,为了郎君费尽心思争得头破血流,也没捞着个啥,反倒是娘子,糊里糊涂就撞到了大运,还不怎么放在心上。想要的人得不到,不想要的又得到了,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玄妙。” “我也实在想不到,郎君竟这样招人喜欢。” “谁叫郎君长了一副好皮相。” “凤眉……”方阿拾停在了一株茶花面前,露出困惑的表情,“你们都说郎君生得好看,为何我不觉得呢?” 凤眉咋舌:“怎么,娘子不觉得郎君生得俊么?” “俊么?我倒是觉得,郎君与常人生得无异……” 凤眉先笑道:“娘子,要是连郎君都算是常人长相的话,那全长安恐怕还真就没几个常人了。”之后又仿佛洞悉了一切似的,追问方阿拾:“娘子讨厌郎君么?” “讨厌?不不……喜欢?那也算不上……”方阿拾老实回答,混乱而不知所云。 那模模糊糊的情绪,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她方阿拾既没有不喜欢张易之,也没有喜欢张易之。她并不讨厌和他待在一块,甚至现在还开始有些享受跟他的床第之欢,也渐渐地会与他说一些生活琐碎,但除此之外,他也确实牵动不了她的情绪,他在外风流快活也好,负心薄情也好,她就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不悲不怒,仿佛那些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凤眉分析:“那是因为娘子和郎君还处不够时日。夫妻么,时日一长,就会开始彼此挂念的。” “你从前侍奉大嫂,她与大哥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 “这……他二人之间,倒是极恩爱的。” 生怕方阿拾为此而陷入苦恼,凤眉连忙宽慰她:“我听人说,夫妻是命中注定之缘,既是亲人之缘,亦是情人之缘,是轻易斩不断的。郎君和娘子现下还生疏着,再过些年,也会和大郎与大娘子那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 然而方阿拾脑海里却闪过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万一,她和张易之就是有缘而无份呢? 是夜,方阿拾在床上提起了玛黛的话题。张易之拉起被单盖住身体,果然面露不悦之色。 “玛黛?她找你做什么?” 方阿拾往他身上靠了靠,把今天在保唐寺发生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一遍。说完,她拍了拍他胸口:“你说,她这么可怜,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帮帮她?” “帮?怎么帮?” “我也不晓得。瑾娘说,她想逃的话,靠她自己也是逃得了的。” “既然如此,还需要我做什么?” “瑾娘说,兴许她是想要点钱好安置下来,或者,趁机瞧一瞧有没有机会与你……” “胡扯。钱?我没有,都在阿娘那呢。再说,她自己不还存了点盘缠么,这就花光了?” “这我就……” “还有,你说收了她?和那安家的人作对?我难道是活腻了不成才这么干!可笑!” 方阿拾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只得弱弱地问:“那么,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么……” “不管她,”张易之语气冰冷如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能让她就这么赖着我们不放。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事了。” “嗯……” 方阿拾打了个寒颤。张易之盯着她的脸:“怎么?是不是觉着我没良心?” “也不是,就是……还真让瑾娘给说中了。” “瑾娘?她说什么了?” “她说,‘郎君是不会管她的’。” 张易之露出赞赏的神色。“瑾娘是个聪明人,你该和她好好学学。你与她处得如何?” “还成。今日在保唐寺,她还指了许多与你有情的女子给我看……” “嘁,不高兴了?” 张易之笑着,手又开始在方阿拾身上来回不安分地游走。方阿拾哼唧了几声,微喘着气说:“没有不高兴……对了,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 “我……我阿娘住的那个院……子,除了六郎,还……还有谁住么……” “那个院子?就六郎住,没有其他人。怎么了?” 事情发生在就寝之前,方阿拾向韦氏请安后,又折去了方阿娘房里,想看一看她肚子好些了没。探望的结果就是,肚子好是好了,但好像又碰上了更奇怪的事。 “方才我去如厕的时候,撞见了一个奇怪的人。”方阿娘神秘兮兮地说。 “奇怪?怎么个奇怪法?” “我来说我来说!”方阿妙也显得分外兴奋,“晚饭过后,阿娘说她想去如厕,我就扶着阿娘一起去了。” “对,阿妙和我一起的。” “那茅厕不是在对面厢左边屋么?我和阿娘就沿着回廊,一路向那边走。紧接着,我们就在靠近东厢那头的回廊上……” “对!就是在东厢那头,那回廊上!” “瞧见了个小郎君迎面行来,正好就跟我们打了个照面。” 方阿娘插嘴:“对,他就这么径直地走过来,我跟阿妙一看,是不认识的人,不过看模样也不像是奴仆,于是赶紧行个礼打声招呼,结果……” “怎样?” “等我们抬起头时,那小郎君已经消失了。” “消失?”方阿拾眨了眨眼,“怎么就消失了?” “谁知道呀,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悄无声息的,就不见了。” 凤眉说:“会不会是六郎?那里不正好是他住的地方么?” 方阿娘当即否认:“不可能!” “为什么?” 方阿妙羞涩一笑。“因为呀,那小郎君生得……” “实在好看。”方阿娘也笑了起来,戳了戳方阿拾肩膀。“比你男人还好看。” “比郎君还好看……” “可不,”方阿妙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长身玉立,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哎哟,我都快想不出词来夸他啦!” “多大年纪?”方阿拾琢磨着,“说不定,是三郎或是阿翁?” 方阿娘白了她一眼:“胡说八道,我见过阿翁和三郎,生得就不是一个样。” 方阿妙也说:“那人很年轻,像是比郎君还年轻的模样。” “难道是……三郎屋里的长秀?” “又说瞎话,长秀能比你男人好看?” “比郎君的岁数还小,又比郎君好看……凤眉,你知道么?” 凤眉显然被难住了。“府里男子总共就这么些,比郎君岁数小的本就不多,虽说模样都不错,但要比郎君还好看的,莫说府上,恐怕长安城里都找不出几个。” “连凤眉都不知道,难不成……”方阿妙大喊,“是撞着鬼了?” 尽管凤眉一再保证,府里没有出过什么闹鬼的事,但既然连张易之都不知道,也难保真有鬼怪作乱呢? 黑夜里,方阿拾打了个哆嗦。张易之转过身来,昏昏沉沉地从背后抱住了她。每次办完事,他都是很快地就睡死过去。方阿拾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思绪又飘回到玛黛的身上。 张易之的态度明确而坚决:不帮,就是不帮,任其自生自灭就是了。然而方阿拾总觉得这有违人道主义精神,于是等到第二天,张易之不在的时候,她从方阿娘给她的私银里拿了五贯铜钱,交给凤眉说:“郎君不想搭理那胡姬,你帮我想想法子,把这点钱给她吧。” 凤眉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娘子疯啦!这可是娘子的私银,五贯钱呐,做什么要给那个小妖精?” “她也着实可怜,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呀。” 在方阿拾的坚持下,凤眉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钱,一转头把它又给回了方阿娘,并把事情原委都与方阿娘说了一遍。方阿娘千谢万谢,两人一致达成共识,回到方阿拾跟前,凤眉仍旧一口咬定钱已给了玛黛,至于是否真的给了,方阿拾也不会有多少机会去求证真假,于是这出闹剧的结局,肥水既不流外人田,也可成全了方阿拾一番善心,又断了玛黛那不切实际的念想,一箭三雕,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