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昭容奴适才在永巷看到,陛下往凰安宫去了。”
平乐宫内,烛台密燃。昏黄灯火下身姿窈窕的尹昭容正以一片薄薄的银叶片,轻轻刮扫着矮几上刚捣好的檀香末儿。
一个模样极俊俏的内宦躬着身子跪在不远处的地上,用极低的声音回禀着。
尹昭容动作丝毫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待那内宦小心翼翼向前膝行几步才借着烛光看清尹昭容嘴角扬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她一贯清淡冷傲的面孔上,终于像春意侵染过的傲雪寒梅渐渐化开冰霜,露出了温暖的破绽。
尹昭容没直接给出回应,顾左右而言他道:“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你们做事容易春困。念先明日起,宫内就换胜肖兰香来熏吧。多加两钱炮制过的樟脑气息提神,正合当下的时节。”
尹昭容难得说这样长的句子,名字唤作何念先的小宦一听就笑了,他知道这是昭容心情好的标志。何念先一边称是,一边忍不住恭维:“恭喜昭容您这一算,真是步步都走在点子上了。”
“运气而已。”尹昭容微笑着说了一句。
确实是一次不错的算计也确实是老天爷这一次愿意给她好运气。
二月底的时候皇后就开始为王氏铺张裁衣造钗,六尚局里暗流涌动,隐隐就有皇后要提携王氏的风声传起来。皇后悉心选香特地命人去金福宫讨了皇帝爱用的几种香饼来焚。可惜皇后不知,金福宫惯用的几种香全是出自尹昭容手,春日熏衣用蔷薇花水,冬日熏衣用梅花衣香,陛下问政时熏华盖香,读书时用雪中春信,召幸嫔御则以紫瑞香助兴。用量加减,短缺少用,常路都会直接派内宦来报给她听,好叫她提前准备,免得短了皇帝的使用。
照理说合香、制香的事,倒也无须一个昭容亲力亲为,但这已是她与宗朔多年间的默契。尹昭容用自己多年的退让,去成全宗朔与皇后的举案齐眉,恩爱互信。宗朔则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许她过问自己的近况,也在金福宫里为她留了一条随时能通消息的人路,圆满了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
尹昭容研香多年,与香为伴,最是知道这气息上的精妙。只要用得好,必能让人在闻到香气的时候就会想到与香有关的人。譬如那一味“雪中春信”,就是她嫁人前自己书斋里常用的,因她在书斋泡得久,衣衫上常常会沾这味香,宗朔偶然间称赞过一次,是以聘入东宫后,尹昭容就独用这一种。虽然合制起来并不容易,但她乐在其中。
久而久之,宗朔果然记住了这香与她的关系。成元元年,这一味雪中春信,尹昭容便经常路手献给了皇帝。她特地叮嘱过,此香清雅凛冽,匀和绵长,最宜读书时使用。此后,皇帝果然每逢读书就会使人熏上“雪中春信”,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两人昔日赌书泼茶的少艾时光。
因金福宫用香盖是得尹昭容指点,皇后命人取香时,尹昭容就已察觉其痕迹行径,于是她特地交代金福宫的内宦多了一句嘴,将紫瑞香在嫔御进幸时的用法告诉了皇后。紫瑞香中须加半秤羊胫骨炭合和窖藏,羊胫骨灰性热,向来有治男子肾亏精弱的药用,是益阳之品。因此紫瑞香用在内闱帐中,自然是为着皇帝考量。
这一味香还须以酒化开,所以其味浓烈,香意深远,正合了皇后心意。因此隔了几日,金福宫果然有内宦上平乐宫来求,道紫瑞香数目不够,烦请昭容合香添上。
尹昭容虽不管宫内庶务,但她毕竟入宫多年,自有耳报神。
皇后在春来榭的安排算得上是大动干戈,因春樱花期极短,一阵风,一场雨,就足够叫西苑的景色败下大半。
尹昭容甚至不需要特地关注皇后与王氏那边的动向,她只派人盯着樱林的花势,到了至盛至浓的时刻,随口在晨省时同自己身旁的婢子提了一嘴,命人去剪几束樱枝回来插瓶赏玩。
她与淑妃晨省前站班位置相邻,杨淑妃不可能听不见。
以淑妃近来与珍婕妤相伴的次数,不愁她二人不趁这时节去赏樱。
尹昭容原本没什么大盘算,她只盼着珍婕妤能遇上皇帝与王氏,不论皇帝与王氏能否成事,只要其中搅进了一个珍婕妤,皇帝势必要压王氏以哄真正的爱妾。
当初赏菊夜宴,珍婕妤都能有本事把皇帝从皇后的安排里哄走。区区一个王氏,自然不会是她的对手。
只要珍婕妤在这件事里横叉一杠子,以皇后性情,定会怄个半死。皇帝指不准也要与皇后起龃龉,帝威甚,顾氏的面相看着越来越命薄,怕是没多少时日去承载这样威严专横的帝王丈夫了。
这其中每一步的算计,都并非尹昭容刻意为之。她也不希求一击即中,能成事自然好,若不能成,定然还有别的机会。她已经等了七年,就不怕再等下一个七年。
顾言薇活不过她,金冠凤印,夫妻之名,她尹若蘅失去的,总能拿回来。
只是尹昭容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回,她不仅运气好得出奇,每一步都能顺水推舟地成了事,而且皇帝震怒,当晚虽去了凰安宫,竟未留宿,斥责完皇后便就离去。
彼时各宫都下了钥,尹昭容并没能第一时间得知。
直到翌日清晨,待她到凰安宫晨省时,尹昭容因与杨淑妃分坐在第一列,是以清晰地看到皇后近乎枯槁的脸色。厚重的粉掩不住顾言薇眼下的憔悴与失落,以往耀眼的凤凰金冠,都跟着显得暗淡起来。
皇后就这样强撑了四五日,忽地有一天,何念先小跑着进了长乐宫的正殿。
长乐宫不论婢子内宦,都由尹昭容严规以训,无人敢这样轻狂,独独何念先是个例外。他风风火火地迈进大殿内,手撩起珠帘,碰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尹昭容正跪坐抚琴,被人扰了,立时蹙眉抬首,见是何念先,她的表情才微微一顿,只是仍未见什么喜色,依旧是那副冷清模样,“念先,你放肆。”
何念先跪到了琴头一侧,叩首道:“奴知罪,请昭容先允奴回话。”
“你说。”
“启禀昭容,皇后殿下病了。”
“皇后又病了?”
清云馆里,谢小盈正侧歪着身子,让荷光给她揉腰,冷不丁听赵思明进来报这个消息,她颇有几分错愕。谢小盈懒了几日没去晨省,也不怎么关心外头情况,此时不免感到突然。
她摆手叫荷光先停一停,有些勉强地坐起身,奇怪地问:“近来宫里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皇后张罗呀?皇后怎会病了?”
赵思明摇头,“奴去尚药局为娘子取药,高御医正与另几位侍御医商量皇后病情呢,听说还病得不轻,但不是急症。奴不敢多问,找药童取了药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