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还魂崖上的风更大了一些,吹得老孟婆那几间破宅子前那面褪了色的旗子拧巴成一条,缠绕在旗杆上。
老孟婆也不晓得那面旗子本身应该是什么颜色,只记得她成为新任孟婆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个灰溜溜的颜色了。旗子会老会旧,但是不会死,就像她一样。
老孟婆搬了条木头凳子坐在屋前,她太老了,老得看着阴间的天想到了在人间时候晒的太阳。
但人死后到了阴间是不能记得活着的时候的事情的,即便是做了神也不行。但老孟婆记得。
她在阴间做了几百年的孟婆神以后,终于忍不住去到传闻中一个术士那里,要到了自己人间的记忆。
这术士其实在阴间有不少人知道,只是大多数普通的鬼魂也只不过是知道而已,鬼魂下了阴间,就有着阴间的管束,私自找回记忆是大罪。做这种事,一旦事情败露便是魂飞魄散的刑罚,因此术士所要的价钱自然就高。如此一来,整个阴间能做的起的不是一些大官,就是有名的显贵。
老孟婆为了要回自己的记忆,把几百年积攒的财物都给了术士。
她实在是过够了忘记自己是谁的日子,也实在厌倦了日复一日行尸走肉般地,在来来往往都是陌生鬼魂的还魂崖,给每一只魂端上一碗孟婆汤的无尽岁月。
那时年轻的她觉得钱财无用,便索性不管术士要价多少,只一股脑将自己匣子里的财物统统倒出来给了术士。
孟婆在人间的名气挺大,在阴间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人间都知道有个老婆婆烧的一手好汤,一碗孟婆汤下肚,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但在阴间孟婆神不过是一个小官,说到底其实就是个基层管理干部。
从女娲造人开始,人有了生,也便有了死。死人得有地方收容,这就有了地府。孟婆神掌管着人死后的最后一站:投胎。
所谓孟婆汤,似乎也只是头顶上更高的神仙为了丰富地府的地方特色,刻意设一个女官,也让地府好歹有了餐饮服务业。若没有孟婆汤,上头那一帮神也有的是让亡灵忘记往事的法子。只是千千万万年都是如此,地府的统治阶层大而僵化,改革的事没人提,似乎更无甚必要。
所以说,虽然位列仙班,可孟婆实际上只是一个地府不甚惹人在意的角色。更何况天高阎王远,孟婆又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所作所为就更无甚么人在意了。
老孟婆在无尽的岁月中坐了太久,端了不知道多少碗孟婆汤。找回了记忆以后,她遇到了一些熟悉的灵魂,但那些灵魂早就经过的不知道几次转世,并不认得她,只是毕恭毕敬的拜了她,领一碗孟婆汤,拜过了三生石,得了孟婆的许可便通行了。
老孟婆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记起那些往事了。
老孟婆佝偻地坐在木头凳子上,干枯的手指缓慢地抓挠着自己花白的头发。
她想起自己来到地府的时候还是一个妙龄的少女,她原以为做了鬼、成了神时间就定格了,她会永远是少女的模样。可事实上她也会老,只不过老得更慢一些。
她想,老了也好,少年早逝的她活着并没有体会过老去的滋味,如今换一种身份体验了也算是圆满了。
她听说今日新孟婆要来,新孟婆一上任,她便可衣锦还乡,做一个逍遥散仙了。
“又是个新死了的女娃娃。”老孟婆低声自言自语道。
阴间没有太阳,还魂崖上只有漫天的风,老孟婆凭借着光线的明暗知道那是中午,一个衣着褴褛、满身风尘的小姑娘来了。
她肩上背着一个破烂的包裹,身后蹦蹦跳跳地尾随着一个小孩。女孩不过十六七,身后的男孩看模样不过十岁。
老孟婆知道他们不是来喝汤的。
小孟婆上任了,老孟婆将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铜镜留给了小孟婆,铜镜的手柄盈润光滑,几乎和镜面一样也照得见人了。
小孟婆乐开了花,没见过世面似的跟男孩显摆:“快看,古董!”
男孩听似没听,只被四处杂草丛里的蛐蛐儿迷住了。
过了几日,小孟婆在破屋进门的墙上挂上了一块旧木牌,木牌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孟婆汤十束一碗,青菜五束一碟。
“傻大姐,这孟婆汤不是免费的吗?你咋还收钱呢?”男孩的声音带着奶声奶气,又天然有着一股顽皮劲儿。
“阴间十三站,没别的地方供应饭食的,”话音之下,只见一个少女系着围裙,跳跃似的穿梭在破旧的厨房中间,“鬼魂不吃饭虽然能活,但是要投胎转世,好歹吃饱喝足再上路,也不枉阴曹地府走一遭。”
说罢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蹲下身拱了一把灶火,转头嘿嘿地刁钻一笑道:“一上黄泉路,这一路上十三站,艰难异常,还魂崖更是条件艰苦,一路上供应吃食的,我小孟婆独一份!”
“上头让你来这,可不是做生意的吧?你这样不怕被罚?”小孩鬼鬼祟祟地说道。
“怕?怕什么?”小孟婆捡起地上的蒲扇,扇了几扇,带着灰尘的头发飘了几下。
“你不知道,孟婆神都是天选之子,几千几万年出那么一个。老孟婆云游去了,四海之内只有这么一个上天选定的女孩能烧出孟婆汤,罚我?那我不乐意不干了谁来烧汤?谁能?”
小孩不去理会,“你这汤烧的,”他舀了一勺汤,咂么了一口,“它也卖不出去啊!免费给我喝我都不喝!啊呸!我还是带着记忆去投胎吧!”
“要是能带着记忆去投胎,也没见几个活人生下来带着前世的记忆的。这叫天道不能容。”少女扯了几根后院的杂草,用手刷刷地扯碎了丢进锅里,“所以啊,我的汤,是不想喝也得喝,喝汤不给钱的道理放到天底下也找不到。更何况,那些鬼都要投胎了,阴间的钱留着干甚?”
小孩翘着脚丫子趴在草地上逗弄着一对蛐蛐。
小孟婆掂着大勺,哗啦啦地盛满几个破碗,吆喝着院里的男孩,道:“小鬼头,把这几碗给堂上几个鬼送过去,别忘了让他们付钱!”
小男孩屁颠颠儿的去了。
小孟婆搬了条凳子,在厨房门口翘着二郎腿算计着,“得赶紧研究几道新菜,定个价目表,门面太破得翻修一新,多摆几条桌子,后院扩个四五倍再改出个客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