硖南亭系由拳县境内最南面的一个亭。亭长张成三十岁出头,体魄康健,脚步如飞。
在被赵干唤出之后,张成上到升梯半道,凝神注目,仔细观察那领头的留个髡人。
这一看便立即就将这些人从与因“攘窃鸡狗、男奔、谬误伤害”而受了髡刑1的罪犯中排除出去了。
亭长“求捕盗贼,承望都尉”,不仅主掌县邑乡里的治安职能,也受一郡军事长官之节制,对本部的窃贼、强盗及诸服刑罪犯的容貌、姓名、籍贯以及生活惯习颇为熟悉。
眼前这几个髡人,头发虽然短平,却似是精心修理过,显与那些被皂隶除草似地胡乱剃短头发的髡徒有异其人虽然着装有些怪异,容貌却与华夏人士无异,且衣着显贵,衬托着各人气度脱凡,与因受耻辱刑而精神委顿的髡徒堪称霄壤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令张成尤为注目的是,当中那个一看容貌即知其年龄最大的中年髡头汉子,气质与其他五人略有不同,他不时因何故而欢喜异常,旋即笑容灿烈至五官抟作一团,额头纹路深深凿刻。张成再定睛细察这髡头汉子的行走姿态,却又觉其有几分行伍“老卒”的神韵气度。
这些人的个头似都有近八尺之高,显非寻常吴人之姿,或许在中原亦是极罕见的张成年轻时曾在江北游历过数年,自忖“熟悉”南北民情风俗。
无论如何,这六个高大的髡人迎面而来,目的不明,已让亭长张成非常不安了。
赵干则左臂收束着靠紧挂在腰间带钩上的刀鞘,右手已然搭在环首刀的刀茎上,隐然蓄势待发的模样。他立在张成身前,虽是作出这样一幅戒备的状态,心中却有些畏缩,有意退缩在后、让张成前去交涉。
王道潜等人在后面远远看到了墙垣上露出半截身体的赵干。
对赵干的这个姿势,穿越者们面面相觑,啧啧称奇,因他们只觉得这赵干准备拔刀的姿势像极了日本武士。
实则有汉之季,人民佩剑佩刀的方式与后世迥异,乃以腰间带钩、剑钩佩刀,如不去扶持所佩之刀,则时常是刀茎在后,刀锋在前,并不利于随时转入战斗姿态,于是在准备持刀攻击之前,皆须以左手扶住刀鞘向前,右手按住刀茎,整个人下盘收紧,上身稍稍前倾。想来这套东西大约后来是被日本人学去,并保留到二十一世纪了吧……
赵干咽了一咽:“大兄,这几人好像都携着兵刃,让亭内人等速速戒备起来罢!”
“刚才从舍中出来时,已经把内中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张成倒略显沉着,他唱了声诺,又朝亭中呼喝了几声。但亭内随之乱作一团,不时可闻叱骂声,似与张成刚才所言不符。张成听着这声音,眉头一皱,显出不悦的表情。
那赵干目力极好,待看到走得越来越近的髡人,身后竟无不是左揣小弩、右悬砍刀后,心中更生惧意。发现张成也看到此情,赵干便不再多言。两人都很是紧张。
张成见到那年龄最长的髡头汉子将身后的行囊取下后,又斜挎在右肩上,背后左右交叉挎着两柄三尺长的钢刀立即随之露出了狰狞的面容,登时失声道:“这可是从哪里来的人?!竟有这样精良的兵械?”
赵干几乎已经将刀刃拔出一节,双手不住发颤。却见对面的髡人亦极警惕,步伐越来越谨慎,个个眉头紧蹙,目光炯炯射来。
“亭长!”
忽然自那髡人队伍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张成识出此人竟是钱唐县故人胡大目,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大目,是你么?”一边慌张地在人群里搜寻其他旧识,果真又看见几个熟悉面孔,都是以前到安民乡采买时,在他这里点验看过传书的。
很快,他就看到胡大目正指挥着几个贫民合力推着模样古怪的手推车,做事十分殷勤。
“亭长!”胡大目重重地叫了声,张成见他满面堆笑,不知这厮历经了何等情事,“都是良民!都是良民!这六位都是由拳县人士,是自海外勃泥国归来的汉人后裔!”
忽然六个髡人停住了脚步,其他贫民亦伫足而望,唯有胡大目一溜趋步而来。
满头大汗的游徼赵干仍将那刀茎攥得紧紧的,然而臂膀酸胀,却是再也维持不了这紧张的难受姿态了,终于将右手垂了下来。他侧眼一瞥,不知张成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再一转身,却见身着纁衣、头戴韦弁的张成已然出了墙垣,领着两个亭卒迎了上去。
“大兄可真是好胆色,不愧是老卒……”赵干深吸了口气。
其实张成仍与对面小跑而来的胡大目保持适当距离。他浑身肌肉紧张,仍是蓄力待发。好在他也注意到,对面那些人这会儿只让胡大目前来交涉,自己则停在原处,不再前行了。
“这六位明公,确确实实都是由拳县人,有他们的方音为证……”胡大目先是谨慎地徐步前进,接着看到张成似是允可的表情,心领神会,加快步频,满面堆笑着上到跟前。
他作了一揖,谄笑道:“只是这六位明公昔年出洋,流落在了勃泥国,此次费劲千辛万苦渡海而归,系为认祖归宗、落叶归根、重新定居于故土之故哩!”
“故土?”张成及身后亭卒,还有后边墙垣上的赵干,闻言皆有大奇之色,“落叶归根、认祖归宗?”这些说法他们都闻所未闻。再看那六个髡人,除容貌与华夏人士无异,一身服饰、披挂,似皆与汉土有异。
“勃泥国,啧……啧……”张成看到那六个髡人领着一伙人又再次开动脚步,往自己这边走来,虽已不如刚才那般畏惧了,却还警惕地岔开脚步,右手隐隐探向左侧的刀茎。
不过这番凑近着再一端详,六个髡人,除其中那个年纪稍大的,其余五人,乍见之,其举止气度显非黔首,亦非寻常士绅所及。汉季之人颇重“观气”。眼前的髡人,已在第一印象上引起了张成的注意说实话,并没有惹出什么恶感,反倒让他自己自惭形秽了……
王道潜看到这身形瘦削、下盘扎实,亦有作出后边墙垣上那人拔刀姿势之倾向的亭长神色复杂、缄默不语,不禁快步脱离队伍,径直往他走去。
张成身边的缇衣亭卒欲急前一步,却为张成制止。在这三人吃惊无比的神情中,王道潜径直用地道的由拳方言对张成说道:
“亭长……有礼了!”王道潜稍稍拱了拱手,“我等原为由拳县人士,年少时随同长辈出海,不幸遭遇大风,流落至海外的勃泥国,但确为华夏后裔。今年因心系故国,舍身渡海返归,竟也遂了此行了。我等皆希望日后仍在故土定居。只是当年大概削户除籍,今日希望再度编入本县的命籍,也不知该如何着手处置此事,还请亭长为我们作个导引!”
张成与那些亭卒,还有后边墙垣上的赵干听到王道潜的口音,俱有悚然一惊之感。张成与其他亭卒相视一眼,又不知该如何评点。身边的胡大目见张成等人恍惚若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唯恐他没有听清,亦着急地凑上前去,向他们重复了一遍王道潜的话。
此时王道潜又将事先写在木板上的姓名呈给张成看,并循着木板上的姓名为他一一指明队伍中所对应的具体各人。
其实王道潜等穿越者之所以提出愿意编入汉朝户籍,成为汉朝“齐民”的请求,是经过一番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