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当王道潜重新出现在广场上时,却是有些声势浩大。他叫了几个土著,将一面一人多高的方形石头放在一辆东山仓库里带下来的那种独轮车上,由大伙在独轮车的四周围用手扶着、护着,将这面方石运送到广场中央。
等到接下来王道潜指挥众人在石碑四周划出一片区域用作间隔之时,正在稍远处劳动的男女青壮们便多是纷纷举目张望而来,又有小声议论着。他们都不知王道潜的用意如何,因而俱是十分好奇。
不过在西边街角却有一位年近五十、身形伛偻的中年男子,待他驻足而望之后,又有一些年轻人纷纷拥上去,似是怂恿、调戏着他些什么。此男子神态拘谨,目光中有些期待,又有些踌躇不安。
王道潜着人放下该石之后,这才想起自己身后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制纯色书包,这便立即将包取下,放在地上歇息。
这时候还在此处监工的止有老范、沈梦熊二人,其他几个穿越者各在屋内,或是处理文书工作,或是埋头整理技术文献,期冀将来生产劳作时能派得上用场。老范忙着去强调纪律、恢复生产秩序,沈梦熊则放下手头工作,好奇地快步走来。
走近俯身一看,却见王道潜放在地上的那只书包已经开口了,布包里各色石子已经堆了一半多。
“怎么在玩些石头之类的东西?难道……早前只是说为了筑路,咱们相互间有些意见不一致前几日大家则是偶尔说起过矿产资源的事,怎么,你现在已经在考虑去实质推进这个探矿的事啦?”沈梦熊打趣着,又回头指了指前面的方石以及在该方石周围构筑简陋篱笆的人们,“我去……你还真打算立一个碑?”
“我当然不是随便说说的,”王道潜点点头,解释他的用意:“打算在这里树一个碑,铭刻东硖里成立这一事件经历及参与其中的人的姓名。此外,资源的问题也非常重要,但也不仅于资源采集。我搜集这些石子,不是为了别的,而只是看到眼下我们底下有了这么多人,打算早一点考虑教育和人才培养的事。这件事情,从当时我看到那云郎时,心里就已经有一些想法了,这几天我在纸头上也做了一个梳理,大概有些眉目了。”
“教育和人才培养?”沈梦熊一听有些吃惊,“立石碑的事我觉得很好,也能理解。但你搜集的这些石子,与教育和人才培养有何关系?”
王道潜神秘一笑,但还是和盘托出,他从书包里取出一块鹅卵石,解释道:
“我这里所谓的人才培养,其实是想在搞出一种类似于博物学的学问的基础上,以学徒制的形式管带一些学生。
“物理、生物、化学、人类学……关涉到这些东西的知识无所不包,但考虑到这个时代还如此之古,也没必要分割得细密深刻,更没有一开始就分成各个专业,索性就揉杂在一起,用机械唯物观包装一下,搞一个相比于所谓的自然哲学更注重功用的博物学出来。这样的人才,我打算从那些青少年中挑选,一旦条件允许,我就尽早开始培养他们。
“这些石头我也是在找石料的时候信手搜集,看到一些长得有些与众不同的,就当场捡起来装在包里。
王道潜还没说完,便打开另一只书包,向沈梦熊展示一件工具:“我昨天还抽空去了一趟仓库,从那里找到了一些中学里的教学工具。喏,你看,这个……这个盒子是用来装各种矿石的。”
“我还以为你懂地质学呢……”沈梦熊看着那个已经装满了石头的外形古朴的扁平盒子,咧了咧嘴,“真不愧是代表人,想法很超前呀。学徒制,这个确实好。”
王道潜显得有些疲倦,点了点头:“还是用学徒制先手拿把攥地教一些信得过的门生子弟出来,将来我们再要把此前讨论的那些材料灌输到下面去,这才可能容易一点。而且这些学生既然是作为我们的门生,便不再像是那种培训班突击培训灌水出来的半吊子了,按我的话说,那就是亲自体认我们言传身教的思想,时刻跟随我们的步伐我这还是从威廉二世和洪堡兄弟那里得来的启示。”
“唔……一开始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想起亚里士多德。”沈梦熊微笑道,“既然是从威廉二世和洪堡兄弟那里得来的启示……嘿嘿,既然是刚从那片外敞的石壁回来,又跟我说了这么有益的创建,不如先在那边起造一个学院、书院之类的机构?哈,索性叫做石堡书院吧!”
“石堡书院?”王道潜一咧嘴,倒也不置可否。不过他那嘴一直歪着,好像是觉得沈梦熊这命名建议还不错……
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土著们已经将篱笆筑好,那块还未处理过的方石被围在正中,王道潜走到土著中间问道:“你们中间有谁是做石工的么?如有人以前偶尔做起过也行。”沈梦熊也跟着王道潜走了过去。
王道潜话音刚落,便见身边众人的目光都抛向西边街角。只见适才为人所簇拥的那位年近五十、身形伛偻的中年男子,此时竟然成了焦点所在了。
王道潜对此人也有些印象。虽说东硖里的这批居民当初被县廷官吏押送到这里来时,已经掺沙子般稀释了每户的人员组成,这些人相互之间大抵都互不相识。但让王道潜当时就有些好奇的是,有部分人对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颇为尊敬。
沈梦熊嘿嘿一笑:“估计这人有点东西,叫他问问吧。”
王道潜点了点头。他当时未去深究此人背景,现在看来,还是搞搞清楚。
他先是问这边移去眼光的青壮们:“你们看着的这人是谁?怎么都看着他?”
便有一个青年男子应声答道:“王公,此人叫做刘高,与我同是吴县人,是个很厉害的匠人,乡里都有所耳闻。他以前还给吴县的豪右造过石室。当时别人耗费万钱请他去,他都还要再作挑选呢。”
又有一个面色深沉的男子叹了口气,接下话茬:“刘匠师不是只会石工活的。我也是吴县人,我知他的经历,只是去年的事。
“他当时为郡姓张家营造石室完毕后,仍执意要按照旧例,将他姓名刻录在石碑上方。可那张家人听他如此要求,以为他太过狂悖,认为物勒工名也就罢了,但是要把这姓名刻在石碑的上方,俯视张氏先祖及门生,这岂不是太过了?莫非是要戏弄张家?于是张家人便先是巧言委蛇,推说要先考虑两天,结果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捏造券书,诬害他藏匿、盗窃了张家此前委托给他的石料,后来甚至更是与郡府里的庸吏相勾结,要抓他下狱。他无奈之下只能逃亡。好在他原本就是一个鳏夫,只有几个视若子侄的徒弟,这倒也没留下什么牵挂……
“他后来变化了姓名,和我们一道混在江北来的流民的队伍里南下,这才到了东硖里……”
此人说完,又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说起刘高的情况来,不过许多都是转述他人的说法。看来混在流民队伍里的这两个吴县人,当时在宣扬刘高的事迹的时候出了一些力气,使得许多人都很尊敬、可惜刘高。
王道潜深看了这两个吴县人一眼,第一反应却是应该将东硖里的户政工作好好搞起来了,这些流民们果真是良莠不齐,得好好摸个底,做到心中有数。
另一方面,他却是想到后一个男子所说的刘高经历。这倒勾起他的阅史记忆:众所周知的是,汉代是一个“视死如生”的时代,豪家大族常常不惜重金,在生前就为其身后营造石室、树记石碑。与之相伴而生的乃有一个现象,即其时的石匠、石工取得了非同寻常的地位。这些石工、石匠不仅有时被人以“师”称之,曰为“石师”,其姓名甚至也能同时记载在主人家的石碑之上,即为后世学者所谓的“必谨书之”。
刘高在完成由其主导的石工营造之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将他的姓名冠于石碑之上。他这种要求在这个时代并非罕见,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按刚才那人的叙述,张家人似乎本身并不真正瞧得起石工,认为刻录名字只是“物勒工名”也就是记录责任人舍此别无他意,怎能反客为主呢?大抵是因此感受到了羞辱,反过来折腾刘高,结果把刘高这样一个毕竟势单力孤的小民折腾得家破人亡……
王道潜看到沈梦熊的神色也比较凝重,想来也是比较同情刘高的经历,两人对过眼神后,便着人把刘高叫来。
刘高在几个年轻人的短促的因为老范很快就赶到了欢呼声中,惴惴不安地走到了王道潜和沈梦熊跟前。王、沈二人见他鬓发花白,目光飘忽,又弓着身子,全身上下唯一可观之处,只是两只肌肉似老树虯龙一般精健的手臂。
观刘高之神态举止,其精神受外力刺激而委顿之意,彰然无遗。
见王道潜和沈梦熊眉头微皱,端详着他,却又不说什么话,刘高惶诚至极,正想要伏倒,却听王道潜用断然而不容质疑的口吻简洁明了地问:“刘匠师,我刚才问大家,谁人会做石工,大家众口一致,都推举你。我又听人说起你的事迹,确实很不容易。你还想做工么?”
这刘高早就对石工之事心灰意冷了。若是寻常问下去,怕是会使些油滑手段敷衍过去。但他伏听到王道潜叫他一声“刘匠师”,也不知如何,心中便是控制不住地激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