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典靠在亭馆庐舍的墙边,嘴里叼着一根枯草,眯着眼睛眺望着东北方向,悠悠说道:“这几日来,这北由亭都不见有郡中遣送来的新的流民了。”
他愣愣出了会神,自觉无趣之下,重新回到了亭舍。兄长冯范正跪坐在一张木枰上,奋笔抄写着什么。
“大兄,还在誊抄副本呢?文史的刀笔活实在是不易啊……”
冯典打了声招呼后,便径直到舍内就座。他环顾四周,看到角落里现出了几个陌生人,中有一个穿着皂服的吏员模样的人直身坐着,一手持铅条,一手持木简阅读,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颀长的缇衣男子,神情皆极肃穆。这三人应该都是自外县行经到本亭差办公务的吏员。
对舍内的新出现的来人,冯典虽则留了个心眼,却也没有很在意,因为这北由亭地处交通要道,往来邻县官吏之多,他也是见怪不怪了倒是看了一眼舍内的水刻后,他便立时面露愠色,抱怨道:“嗳,那贼曹椽全纲怎么还没到啊?廷君要我们等他在此传送文书,我们提前一刻就到了,他却平白延误期限,实在是没有为吏之道。”
墙角那皂袍男子闻声,抬起头来只轻瞥了一眼,就很快放下陡然剧热的目光,将翕张的羽翼收敛起来。
门口应时传来一声健朗的声响,一下子将舍内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阿范,阿典,真要在此向你们谢过了,我这……应是误了期限吧?”
“正说起呢……还真是你!”冯典看到果真是全纲,指了指舍内的水刻,抱怨不已地道,“确实误了廷君的期限。”
全纲面色酡红,仍然朗声道:“哎呀哎呀……竟果真耽误了你们的辰光,实在是抱歉……”言毕深深一揖。
冯范倒是善解人意,他放下手中书简道:“全曹椽,文书都带过来了吗?”
“哦,正要呈递给阿范。”全纲从竹箧中取出一卷文书,在冯范微微皱起的眉目注视下,将之交付到后者手里,“只……只有这一卷。”言语中颇有遮掩之意。
冯范展卷一读,额头愈见凿刻冯典见兄长神情有异,延颈来看,也是当即变色。这兄弟俩的神色变化,都落在角落里那位不动声色的皂袍男子眼里。
冯典正欲发作,冯范却是耐心沉稳地制止了他,对一时略显拘谨的全纲温声说道:“曹椽,此案为何……”
全纲支支吾吾地躲闪道:“此案……其实……原本吧……便也是揪拿不出什么问题的……”
冯范见全纲作态,忖度此事大概未能办妥,当即沉如深水,不发一语了。
当日在北由亭附近亲眼目睹王贞杀人,尹长年与冯范、冯典师徒心思震荡,回去之后,年轻气盛的冯氏兄弟终究总觉着意气难平。冯典性子很急,嘴上也没遮掩,在家中总是喋喋不休冯范为人稳重,口风很紧,但他心中沉闷的状态,也总是迁延到每日深夜,搅得他有些难以安寝。
后来尹长年随口提了一个建议原本是信口之说,兄弟俩却欣然采纳了。
他俩将以迂回的方式来对王贞的恣意暴行作出“为吏本分”的回应:由冯范将此前整理出来的一些犹有疑情的案卷再作筛选,然后以秉公处置的态度向廷君禀告,间接地揭发王贞的罪行,并让钱布成为事件的发起者。
钱布当时得了冯氏兄弟的报告,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谨慎地说容他再作考虑,但次日清晨,他便派遣县贼曹椽全纲前往王贞坞堡进行讯问今日午后,因全纲私下回报,称澄源乡出现盗情,不能及时回归县廷,他又急命自己二人前往北由亭收接文书。
冯范走近一步,目有逼迫之意:“廷君严词嘱托,怎会毫无问题?”
全纲目光躲闪,只是说:“确实毫无问题……”
冯范见弟弟对全纲这副神态十分恼火,便以目示意,告诉他这屋中尚有他人,不好公然发作,自己这边,则仍对全纲低声软语道:“曹椽莫非另有隐衷?”
“这……”全纲欲言又止。
“曹椽但说无妨。”冯范坚定地看着他,末了又补了一句,“如有什么要紧事,我兄弟二人,也绝不会向外吐露半句的。”冯典眉头挑起,对兄长给他擅作决定很有些不满。
全纲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隐情徐徐道来了:“十一年前,我与母亲外出,路遇许贼兵马,若非王晟大开坞堡之门庇佑,我与家慈,恐必早已是许贼的刀下之鬼了。王氏于我,有再造重生之德。今次虽是奉廷君之命而来,却实是不敢忘恩背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