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姀牵着大青马推开后院门。 一身灰白短衫的齐光,正席地坐在院墙下,背靠着院墙,左手搭在拱起的左腿上,右手抱着一坛酒,身旁还散乱地堆着几只酒坛。夕阳照在他身上,看着这样的齐光,白姀无端感到一股强烈的孤寂。 “我回来了。” 齐光偏过头,他没有应声,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白姀已经脱去了黑纱,露出一身浅蓝胡服,满身清丽。醉眼朦胧间,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夏天的白姀。 她穿着一身水蓝长裙,突然从树后跳到他面前。看着他眼底的惊愕之色,她咯咯地笑得前俯后仰。 齐光仰头看向天际,天边依然一片赤红,这异乡的天空从没有那片水蓝。 白姀径直将青马关入马厩,又给它倒了一槽马料。 她站在槽前,看着青马吃着草料,伸手轻轻地在马头上摩挲着。 大青马似乎很享受主人的亲昵,打了几个愉快的响鼻,用大头蹭着白姀的手。 白姀看着青马一双纯净的大眼,难得升腾起一股轻松之感来,面上也不由带上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白姀在马厩里待了两刻,出来的时候,齐光依然坐在原地,似乎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 白姀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齐光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喝下两口酒。 白姀打趣道:“齐光,你要是再这么喝下去,咱们这酒肆可能没多久就得被你喝关门了。” 白姀偏头看向齐光,他一脸微醉,模样颓废,遮住半张脸的额发,被酒打湿了许多,散乱地贴在齐光的脸上,他也不甚在意。她心里不由蔚然轻轻一叹,以前的齐光不是这样的。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将齐光脸上的额发拂至左耳边,一张刀刻般英俊的脸露了出来,只是一道自额头至颧骨下的长疤,生生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 齐光感觉着她的动作,终于转过头来看向白姀,她眼底的痛惜还没来得及掩饰。 齐光扔下酒坛,一把抓住白姀还未收回的手,像是带着些恳求,“姀妹...” 只是不待他说出后话,白姀像是被刺了一下,突然惊醒过来,倏地甩开他的手,别过头,语气也冷了下来,“齐光,我会在这里活得很好的,你回去吧。” 这样的对话,在两人间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回。白姀不肯妥协,齐光也不肯离开。 白姀倏地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背影满是没有一丝犹豫的决绝。 齐光一把将地上的酒坛提起,自头顶淋下。 ...... 白驹过隙,白姀来赤壁已经四个多月了。塞外像是自成一片天地般,不见半分关内的尘嚣。 白姀正坐在柜台后,就见几个汉子快速前后走了进来。皆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停。 白姀连忙站起身来招呼。 “几位请随便坐。” 几人看见立在柜台后的满脸笑意的年轻女子,眼眸一下就亮了,又看着她愣住了。 白姀见状,又说了一遍,“几位请随便坐。” 这一声将几人惊醒了过来,几人连忙在临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其中一个很魁梧的动作大了些,被另一个汉子用手肘拐了他一下,那汉子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般,轻轻将长凳放下,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白姀朝里面叫了一声,“烈水,来客人了,上酒碗。” 接着就见一个额发盖住半张脸的年轻男子从布帘里面走了出来,在柜台边取了四只酒碗,又走过来给他们放桌上了,其间没有说一句话,带着一股冷风又转了回去。 白姀看着身旁面色冷淡的齐光,颇有些无奈,只能笑着招呼几人道:“几位要几坛酒呢?” 几个汉子脸憋得有些红,一个身材稍瘦正面对着白姀的,朝白姀伸出两根手指头来。 这次白姀没有再让齐光送过去,而是亲自抱着两坛酒,走过去放在几人桌上。 “几位客官需不需要下酒菜呢...”白姀还没有说完,那个最魁梧的汉子出声道:“那切个十斤熟羊肉来吧!” 声音粗壮而洪亮,像是在耳边打雷一般。 他对边那个瘦汉子忙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被踢的汉子顿时怒目圆瞪,朝那个瘦汉子吼道:“你踢俺干啥?” 他旁边一个汉子连忙拉住他,抬头对白姀道:“对不住了,姀姑娘,我这兄弟性子直。” 他这么一说又提醒了那汉子,旁边可还站着姀姑娘呢,他立马闭口不言了。身高近九尺的一条汉子,顿时脸色就黑中透出红来。 他们一说话,白姀就明白了,看这模样想来这是大营里来的士卒了。 白姀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几人风一般地冲进了店来,和这先来的四人一样,像牛一般喘着粗气。不等白姀招呼,齐齐找了几张桌子坐下。 白姀转头对四人道:“对不住军爷,小店只有炒黄豆,旁的下酒菜没有。” 那粗壮汉子不说话了,旁边的汉子点点头,“黄豆就黄豆吧。” 白姀点点头,转身朝齐光说道:“这桌上盘黄豆。” 见齐光点头了,白姀又朝另外几桌走去,还没走近,又有几个冲进店来,后面还跟着一长串。一下就将酒肆坐得满满当当,后面进来的见没有位置了,也不舍得离去,若是看见有相熟的同袍,挤也要挤下来,就算不喝酒,见一见传闻中的姀姑娘也值当了。 自从上次那些巡逻的士卒在草原上偶遇了白姀后,白姀高超的骑术,又在大营里激起了一股话头的飓风。这更让士卒们想要一窥真颜。 后面进来的见实在挤不下了,失望之余,又看到了穿梭在堂中的姀姑娘,得见了真人,总算弥补了一些失望,退出酒肆去了,或想着下午再来,或想着下次赶早。有的干脆在店门外的土墙下坐下了,就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后的空缺。他们都是冲出大营后脚力慢了些落在后面的。 白姀忙得团团转,好在齐光虽然冷脸,但也还是帮着她招呼客人。 足足快半个时辰,脚后跟才稍稍落地,酒肆里早已是一片嘈杂,看模样全是从大营里来的。清一色的高壮汉子,且都叫她姀姑娘,这让白姀有些不明白,这些人看样子很多是头次来的呀,怎么知道她名字。 店里的士卒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么士卒不敢多喝酒,能看一眼姀娘就已经很满足了,很多坐了没多会儿,就站起身来结账离去,将位子让给外面等候的兄弟。 已经近正午了,酒肆里依然还是人满为患。白姀站在柜台之后,有些失神地盯着店门。客人来来去去,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这些士卒全都叫她姀姑娘,还有几个问了她酒量和骑术的事,似乎他们都知道她。白姀猜想应该是前两次来过酒肆的士卒们回去说了她的事。 因为柜台有些高,前面白姀都只能站着,齐光不声不响地给她做了一张高脚凳子,让她不必一站就是一天。 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酒肆里的喧嚣渐渐停了下来,很多士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白姀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呼声,也不觉困顿,什么时候打起盹来都不知道。 秦朔走进店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酒肆中柜台后的白姀。她似乎睡着了,正靠在那个叫烈水的男人手臂上。 齐光见他进来,眉头微皱,低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头上已经睡着的白姀。 秦朔自行找了一张空凳坐下,正好面对着柜台后的两人。 他同座的三个兵卒都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其中一个手肘压着一只打翻了的酒坛,酒坛里的酒早已洒尽,桌上地上都有一摊酒水。 桌面被三卒占尽,秦朔也不已为意。他也不是来喝酒的。 本来他今天也不会出营的,早上日常训练后,便回了主帐处理公务。却不知为何,一直有些坐立不安。他素来沉稳,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感觉到心底一直有个念头,出营出营... 秦朔对自己要求严格,却从来不会违背内心,所以他出了大营。只是出营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这里,他就来了。 齐光虽然看到了秦朔进来,却并没有过去招呼,叫醒白姀更是不可能的。 秦朔看了一眼睡着的白姀,闭上了那双似乎满是故事的眼眸,睡着后的她极为娴静,似乎和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娇小姐别无二致。可秦朔知道她不会是那样的娇小姐,那一身常人难及的马术和敢来这荒凉边塞的勇气,深闺绝养不出这样奇特的女子。 秦朔不自觉地就陷入了沉思,突然感觉到似乎有道冷摄的目光正看着他。 秦朔迎着目光看过去,是那个名烈水的男子。他正面色冷肃地看着他。就算秦朔迎上了他的目光,他也丝毫没有收敛目光中的寒意。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避让。 白姀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秦朔。他身穿一身玄色短衫,头发整齐地束于头顶,只是阳刚英俊的脸上,满是冷肃,似乎正看着她旁边。 白姀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齐光的手臂上。齐光似乎也在看着秦朔,都没发现她已经醒来了。 齐光感觉到白姀动了动,低下头,白姀一手撑着他的手臂,坐正了身子。 白姀轻声问道:“冠武将军几时来的?” 齐光没有回答她。 白姀站起身来,见秦朔看向了自己,对他微微笑了笑,转身回后院洗了洗脸,又才回到了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