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掀着帘子,看兰草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宫道上,内心百感交集——进宫的时候,她是孑然一身,如今离开的时候,又是孤零零一人了,只是不知那行宫里,还能否遇到像香雪、红藕这样好的宫人呢。 马蹄声渐渐快了起来,曦月正准备放下帘子,忽然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奔跑着的身影,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是自己存想出来的幻象。 然而远处传来的声音却证实了,这不是她的幻觉。 “格格——等等我!奴婢陪您来了——!” “快快停车!”曦月喝住了那赶车的太监,那太监本不欲听,她解开了方才兰草递给自己的荷包,一股脑把里头的银子都扔了出去。马蹄猛地便刹住了。 “姑姑——姑姑——我在这儿!” 远处香雪疾奔过来的身影渐渐清晰,曦月眼窝一热,掀着帘子扶着车门伸长了脖子望着——她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及等到香雪也坐上了马车,两个人搂在一处又哭了一回,曦月才想起来问道:“姑姑是怎么出来的?” 香雪拿帕子印了印眼睛,又是落泪又是笑道:“兰草那个嘴硬心软的!临出宫门的时候拽了拽我的袖子,给我塞了一张字条,却是让我去另一道宫门,那儿有个小太监候着,见了我二话不说就拽着我走,也不知她怎么打点的,竟然就这么出来了!” 曦月搂了香雪的胳臂挨着,小声啜泣:“是我拖累姑姑了,姑姑这跟我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宫来。” 曦月一时又忍不住想起了红蕊和红藕来,也不知这两个姑娘现在是生是死,若不是她们跟在了自己身边……唉…… 香雪似乎是察觉到了曦月的想法,笑起来劝慰道:“格格千万别这么说,哪里就是拖累了,说不定咱们去了行宫,离了那些主子娘娘的管制,反倒还能自在些。奴婢老早就听闻行宫风景优美,一直想着去看看,如今托了格格的福,倒是能去好好玩赏了!连皇上都只能几年去上一回的行宫,以后可就是咱们的天下了,这可算是一桩便宜买卖了!” 曦月眼里还噙着泪,听了香雪的话,又忍不住要笑出来。 香雪转身又拿起放在角落的那个更精致些的包裹来,看了看,递给曦月道:“格格可知道这是哪位主子送的?” 曦月闻到那包袱里隐隐约约透出些白芍的香味,立时就想到了:“是丽嫔娘娘!” 说着手上便把那包袱给打开了,只见里面摆着一只荷包,荷包里装的都是二两一个的银馃子,鼓鼓囊囊地装了足有二十余个,还有一套衣裳,是绛红色盘锦镶花绣百花穿蝶的图案,用料、做工和图案都是顶好的,然而尺寸却比曦月如今的身量大了好几圈,大约是丽嫔预备给她及笄的时候穿的,并一小袋玩意儿,一对琉璃耳坠子,一盒小圆形蓝瓷装的驱蚊提神用的薄荷膏,还有一串深褐色的手串,上面串了十余个木疙瘩似的玩意儿。 曦月不知这手串子是何物,递给香雪看了看,香雪接了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惊喜道:“这手串子是紫金锭做的,紫金锭既可以外用又可以内服,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疔疮疖肿的,都能用得上!” 曦月把手串拿过来在手里攥着,用指头轻轻摩挲着,轻声感叹:“娘娘对我真好,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何德何能受她这样的恩德。” 主仆二人又把东西翻拣了一回,忽听得车窗外喧闹了起来,交谈声、吆喝声和马蹄声混在一处,仿佛这马车刹那间就跨进了一处热闹非凡的繁华圣地,曦月自小幽居,香雪又多年未曾出宫,皆是一愣,反倒是那赶车太监之前收了曦月没轻没重随手拈的一把分量足足的银子,这时有心介绍一番:“格格,咱们已是从东华门经神武门夹道,出了神武门了,今日逢四,门外设了好气派的内市,往来商贾皆聚集在门外,听后宫内的贵人们和往来的大人们差遣。” 曦月把车窗帘子掀开一角,好奇地向外看去,果真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这长街在紫禁城外横贯东西,五湖四海的商贾们从远处运了各地的奇珍异宝来,就着运货的马车支起摊位来。曦月粗粗扫过一眼,见卖的有瓷器、铜器、珐琅、钗环,甚至还有人拿笼子关了只样貌奇特的鸟儿在出售,真可谓是琳琅满目了。 那些商贾身上穿着的衣服,头上裹着的头巾,多是她不曾见过的款式,有不少穿着深蓝色补服、戴着顶戴的大臣们都站在摊前询价,还有些从附近赶来凑热闹的百姓,也一个个凑在各个摊前兴高采烈地瞅着。 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集市”这种东西,往常在书上看过好些,却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比想象中还要有趣许多,只把魂儿都飞到了马车外头去,一双眼看着车外的人群,喃喃念道:“要是我也能来这集市上看看,便是让我一年不吃肉,我也心甘。” 忽然耳边又听得一阵男子粗犷的吆喝声,随即从斜里冲出来一只马队,把拥挤的人群从中生生挤成了两边,曦月的马车被这么一挤,眼看马儿就要撞上路旁的一处卖瓷器的摊位去,赶车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勒住了缰绳,将将刹住了车。 曦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子向前一倾,额头磕在了车窗沿上,疼地“嘶”地吸了一口气。 那赶车太监怒道:“这是哪来的不长眼的马队!” 曦月倒在香雪怀里,让香雪替她拿帕子揉着额头,耳边听得个熟悉的声音,操着奇怪的腔调道:“还不是你们满人的地方太过狭窄,把我们的马儿都在这皇宫里憋坏了。” 是那上回救了自己的小王爷!难道今天也是他要离宫的日子? 曦月猛地坐了起来,想要掀开帘子,犹豫了一会儿,却只是把耳朵贴近了车窗,屏气仔细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木伦好不容易从这深宫高墙中解脱出来,一时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方才是他自己没能勒住马儿,此刻有些理亏,然而小男孩的自尊心作祟,嘴上仍是不服:“虽是爷冲撞了你们,可要我说,这路本身就有些问题,这么多的人,才这么点宽的路,岂不就是应了你们满人那什么‘狭路相逢’!” 曦月听得嘴角一弯,心里想到,这的的确确是“狭路相逢”了。 奇怪的是,她此番的劫难大半都与这飞扬跋扈又说话不中听的小王爷脱不开关系,可此刻听到他在外头说话,心里记得的仍是对他当日出手相救的感激。 那赶车太监虽是猜到了木伦的身份,可只当没认出来,嘴上也是不依不饶道:“这里头坐着的可是我们格格,格格本就要去静养,又被您给冲撞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木伦听得“格格”二字,脸上的表情猛地一敛,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然径直拍马向这马车过来了。 那太监被他这横眉竖目的模样吓得有些发慌,早就听说这蒙古王爷不讲礼数又蛮横无比,莫非是被他给激怒了,要直接撞翻他们的马车不成? 坐在车内的曦月听得马蹄声渐渐逼近了,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了些,忽然,那马蹄声又消失了,她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窗前,好半天,没再有别的动静,才有些奇怪地试探着出声道:“公公,咱们继续走罢。” 车门帘子被猛地掀开,一堆垒得乱七八糟的盒子、包裹被人扔上了车来,本就不大的车厢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塞不下,直接“哗啦”掉在了地上,直把曦月逼得往角落里挪了挪。 “这是怎么……”曦月一抬头,正对上木伦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今日仍是那样束着发,不过换了一条深紫色嵌琥珀的发带,大约是因为要骑马,身上穿的是件麂皮的小马甲,脚下蹬着一双云纹马靴,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显得利落又精神。 曦月愣愣地盯着这个害得自己被打发出宫的“罪魁祸首”看了许久,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木伦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抢先道:“听说你又病了,这些送给你,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条街上的东西,每个、我都买了一样。” 曦月听到这个“又”字,想起自己上次昏倒那一回,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一层红色。 正待要说话,那边已有人用蒙语在大声吆喝些什么,语气颇有几分催促的意味,木伦转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对她道:“我得走了,再见,小格格。” 说完便松开抓着帘子的手,跑开了去,曦月抱着一个被他塞进来的盒子,还没能反应过来,只听见耳边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再掀开车帘子时,只看到路上扬起的尘土,而那马队,已经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