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景庄主和夫人坐镇家中,等待着有消息传回,焦急万分;景瑜坐在偏座,桌上放着那封密信,她盯着观研了许久,未见端倪;景明亲自出门寻找,还没回来;此刻的江城山庄从上到下一片沉默,没有人敢多说一句无用的话。 景瑜右手抵着额头,眼睛仍是不离开信纸,她不善武功,作为景家人的骄傲是善于分析,善用智谋;现下线索甚少,自己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她心里不免烦躁,但仍静心,努力思考。 凭这几个字,除了看出匪徒的歹意,实难发掘出更多消息。 真是这样吗? 景瑜用指尖轻点额角,首先,嫂嫂为何会被劫持?是何人所为?匪徒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在针对景家,还是单单为了谋利? 信纸边缘被景明握得被汗浸湿了,现在才缓缓风干,只留下一些不平整的皱褶,景瑜无意瞟了一眼,发现纸缘竟有一丝痕迹——透明的痕迹,像是被油脂浸染! 景瑜拿起信纸,放至面前轻嗅,果然,纸上还带着一丝轻微的特殊的气味,算不上是好闻的香气,是一种药草香。 如果,劫走嫂嫂的匪徒,是女人?或者,这封信是女子所写?又或者,背后谋事者是女人? 她仔细端详着纸上墨迹,墨色厚重饱满,墨泽光亮,字迹工整,墨迹圆润平滑,乃是上品笔墨所写,这样看来匪徒必然不是山野鲁莽之辈,至少,这背后的主谋是有一定的身份的人。 既然如此,此举是针对景家的吗? 江城山庄藏有无数奇珍异宝,没少发生过有人挑衅或是想趁机威胁掠夺的事件,可是信上并无此意,看来来人不是为了景家的藏宝。 那是为了杀林绮君?这显然不可能。 那......是为了针对哥哥? 和女人有关......可是哥哥从不与无关之人纠缠。 景瑜继续点着额角,细细推敲。 “唔......”林绮君感觉自己睡了很久,醒来时月光透过墙上的小窗口淡淡地映射在身上,浑身很疼,她想开口,直感面颊胀痛,火辣辣地疼。 “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头好痛,她强忍着痛楚努力回想:她已为人妇,嫁至锦州,对,这里是锦州,自己被人挟持了。她望向窗口,不见明月,只有一片发亮的夜空。 “景......景明,”是啊,她的丈夫,现在在哪儿?脑海中浮起他心急如焚四处奔走的身影,她心口一酸,两颗珠泪自眸中滑落。“呵......”她看向自己的胸口,腰间,双腿,还好,衣衫仍然整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挣扎着坐起来,她抹抹泪珠,一声长叹在这寂静的黑屋子里砸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好想回家......无助和恐惧,让林绮君慌乱失神,一时竟不知该做何思量。这里这么安静,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这儿到底又是哪里呢......饥饿,乏力,疼痛,逃脱是无望......想到自己或许命不久矣,林绮君又是一息长叹。 “倘若真的命绝于此,”她不自觉回忆这短短十九年的人生:云初的家里总是那么暖和明亮,早起的父母坐在堂前饮茶,哥哥收拾好了要出门,自己向爹娘问完安后走在回房的走廊里;清晨的风迎面扑来很是清新,日光初照,淡淡的金色映射在窗檐,在门口。 在千里之外,如此远遥,云江还是那般静静流淌吗?那座城还安好吗?那个家还安好吗?此刻越是想念,心中便越是痛苦。 周遭潮湿阴冷的空气又提醒她这里是锦州,将她从故乡拉扯回来,到江城山庄一隅。 这是她在世间的另一个家,家里也有一对端坐堂前的父母,清晨时窗檐处也会透出金色的光,她就坐在圆桌前,望着那光芒,笑着问丈夫今日要不要陪她一同逛街。 丈夫......心口一阵剧烈收缩,疼得她无法继续叹息。 十四岁初见时,他也是从这样一片春和景明中意气风发地走来,锦衣玉冠,明眸如星。多年以后再次相遇,结为夫妇,朝夕相对,他仍是她心底最深的倾慕,曾经失去,却又得到,可称了无遗憾。他是她生命里的重要角色,一抹带着金光的绯色,予她此生无尽欢喜。 那一日他站在雨中凝视她的眼神,想起还是会怜悯;他每一个温柔的眼神,想来都是幸福,是感激。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好像听到景明在唤她:“绮君,绮君!等我!”还有爹娘在喊:“君儿!君儿!别走!” “呵......”也许还有机会,真的要这样放弃了吗?她最后问自己,咬着舌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如果,能等到他来......如果......的话......” 可是好困,好累,她睡意渐浓,缓缓闭上了双眼。 景明在城内外搜寻妻子的踪迹,三日未休,却毫无半点线索,只能失魂落魄回至家中。 除了景瑜发现的那一点称不上线索的线索,景家现在什么信息都没有,林绮君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痕迹,无从寻找,甚至无从考量。 景明回来以后没有多说什么话。他没有过激的情绪,甚至没有展露半点情绪,看上去很平静,只是今日食量少些,随意糊弄了几筷。 他不愿回房休息,干坐在正厅等消息,直至深夜也不起来,累了便趴在桌上睡着。 “景明,你先回去休息,一有消息回报我立马去叫你。”景庄主拍拍儿子的肩,示意他该去歇一会儿,景明装作没听见,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 一日,两日,十日,一个月......派出去的人一批一批回来,又一批一批被派出去,却仍带不回半点消息。龙阳山庄和丹阳太守府动用了所有可能的力量,全力找寻,也无任何收获。 云初城那边,林母一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林玘琛的婚礼也被搁后,林家垮了一大半,萧瑟情景,闻者伤心。 时日飞逝,江城山庄还在继续寻找着消失的少夫人,虽然还是没有新的线索,但是少庄主还没有死心。这一日一日里,他渐渐变得忘记吃饭,忘记说话,但还是努力坚持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每日照常向父母问安,照常打理山庄的日常事务。他没再回过自己的屋子,而是搬到了山庄另一头的书房里,他的生活很平静,静得像一潭结冰的湖,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有偶尔会在集市街的某一处驻足,痴痴地望,痴痴地想,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去。他有空时都会去少夫人失踪的那间茶楼坐坐,点一壶少夫人家乡的茶放着,再叫两三壶酒,饮酒甚多,饮茶甚少。 景庄主和夫人虽然疼在心里,也只能由着他去,不敢去劝他,只配合着将有关少夫人的物品都收起来,小心翼翼藏进他们的房间里。 那一日景明路过集市街,想起她曾说起等到天气冷了,亲手去为他挑一匹布回家来缝冬衣,是做妻子的送他的生辰贺礼。 今年的生辰早已过了,绮君,你的冬衣呢?布匹选好了吗?他站在布庄门口看了很久,想象着她披着一身绒袍,为他的冬衣精挑细选,偶尔微蹙眉头,几番精拣才终于露出笑容。 他是真的好想好想她啊,可是也只能想一想,再也抱不到了。她的香气,她的呼吸,她的温度,再也触不到了。 绮君,我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今年的生辰,本是他最为期待的日子。他知她准备了很久,要做什么菜给他,那一天叫他不要出门太久,回来在家等着她,等晚饭时间到了,她会神奇地变出一大桌子菜来,亲口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还想了许久来年赠什么回礼给她,让她感受到自己对她的感谢和爱意。 谢谢她成为他的妻子,予他无限的关爱和温柔。他觉得自己其实爱她多些,即便她是极爱他的,他也感觉自己爱得更多,因为她是那样美好,值得他付出所有对待她。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一天,我会宁愿时间在此刻终结,让我再也不用想起......我弄丢了你。 冬日里他会想起那封信,他唯一给她写过的一封信,从锦州寄出,“寒冬凛冽,卿自珍重,来年暖春,当亲迎归。”短短十六字,是他交付真心交付一生的承诺,他有许多话无从说起,千言万语,只能凝成这十六字,穿过千山万水告诉她要她等他。记得当时他还盼了许久,她没有回信,他却也没有分毫失落,只默默准备着一切,等待春天来临,去往云初城兑现自己的诺言。 初夏,他们刚刚成婚,她携他去云江边散步,聊以前的事情,聊他们都不了解的对方的故事,聊这世间的故事,聊着聊着她就会笑出声来。她走在前面,身轻如燕,灵动活泼。她说十四岁她就喜欢他,她说她一直记得他,她说他人如其名,温暖明亮,炽热辉煌。 秋,身着寝衣的她羞着脸喂他一勺汤水,再娇嗔地要他陪她去市集,最后依依不舍地替他整理衣服,送他出门,叮嘱他早些回来。 ...... 他想念那眼神,那语气,那神态......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 寒暑轮回,秋冬春夏,我所有的记忆都有你,都是你,全都是你。 绮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 “吾妻绮君,凛冬将至,顾盼多时,何时归还?” “吾妻绮君,暖春已至,春和景明,心如玄冰。” “君儿,我还在等你回家。” 年复一年,冬去春来,春雷阵阵,雨打新叶,碧落珠泪,顺着叶尖滴下来的一颗,正好落在路旁女子的脸颊上。她伸手轻轻抹开,浅嗅雨后的芬芳,走在前面的人催促道:“灵娘,快些走,别耽误了时候。” 江锦灵应了一声,往前迈步追去,在她脚下是一片湿润松软的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