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善大师喜欢烹茶。佛寺后的深山中有一株珍稀的茶树,据说摘下的茶叶可值千金。可惜无人知晓,和野草无异。清明前后,长善大师与言悔采摘茶叶,晒干翻炒,待到月上枝头,便取出陈年的雪水,将它座于红炭上,看茶叶嫩黄的蕊芽慢慢舒展,在铫中旋转。待茶水烹好,一人斟得一杯,此时月入中天,银辉洒遍,便饮得三分明月,七分茶香。 比起煮药,它更喜欢这种附庸风雅的感觉。 它知道这世上的人有男女之分。它想是不是器物也分男女。陶铫的性子和它大不相同,喜欢荷花,喜欢彩虹,喜欢一切色泽鲜艳的东西,喜欢大声地为一些琐事抱怨,也喜欢拉着它叽叽咂咂说个不停,如果它不听,这个爱说话的家伙就细声细气地哭哭啼啼。有的时候它觉得很烦,但还是不得不出声安慰。 “你不要再哭了,很烦。” “……我错了。” “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本来就丑,哭了更丑。” 如此这般毫无营养的话它说了无数遍。 院子里的长善大师和言悔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对话,适时投来关切的眼神,然后相视而笑。 它认为,如果非要论性别,它应当和长善大师还有言悔是一样的,而那只烦人的陶铫,则是它只听说过,却未曾亲眼见过的另一性别。 长善大师陆陆续续又收留了许多人。他们大多是偶然来此,来时狼狈不堪,很多深受重伤。他们把这里当作避难所,外面的世界抛弃了他们,而这里收留了他们,仅此而已。它能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甘心留在这里,只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这样的人有多可怕,它心里明白,长善大师更明白。很多年前的那些灾祸,随着时间的冲刷,却越发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长善大师已经很老了。他的心境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他安慰同样抱有深深忧虑的言悔:“佛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本是该死之人,能活到这般年纪,早就心满意足。眼下能救一人便是一人,能渡化一人便是一人。” 言悔双手合十,低下头颅:“师父如此说,弟子也定当遵从。” 身世坎坷的长善大师很早便勘破生死,如今终于看破情网。多情的长善大师变为无情,他将救人视为己任,即使遭到背叛,或许也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影响。这个温柔善良的人终于能够无所畏惧。 像是为了验证长善大师的修行,有一日,佛寺里来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十八妙龄,娉娉婷婷,自称是杀手方信之女。 杀手方信,是言悔入招提寺前的名字。 女子言道母亲病重,临终前想再见丈夫一面,她历经磨难,才找到这里,只盼望父亲能够看母亲一眼。 言悔最终还是走了。他跪在长善大师面前,泪如雨下,说:“弟子罪孽深重,如今还是难以割舍前尘。” 长善大师眼窝湿润,只说三字:“吾亦然。” 言悔说他只是去看望妻子一眼,必错不了明年的浴佛节。 第二年浴佛节,第三年浴佛节……它不知道是杀手方信不愿再做回言悔,还是这世上已无杀手方信。 长善大师重新陷入了寂寞之中。他弟子众多,能知他所想的竟无一人。深陷繁杂之中的寂寞是何等可悲。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浴佛节,年过八十的长善大师照例在佛殿擦拭佛像。他坚持不要别人的帮忙,颤颤巍巍地爬上梯子,一寸一寸细细为佛像沐浴。他的手法轻柔,那些陈年的金漆脆弱如纸灰,却少有剥落。 前夜新下了雨,言悔带着一些弟子在院子里清扫积水,一人将荷叶上的雨水小心翼翼收集到瓮中做烹茶用。天边一处彩虹划过招提寺,没入深山之中,它身边的陶铫开心咯咯笑:“好漂亮的彩虹。” 这古老的招提寺,数十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或许早已物是人非,只有它始终未变。 擦过大佛,洒扫过院落,摆上贡品,浴佛法会就正式开始了。 长善大师一人坐在殿前,院子里弟子们盘腿而坐,有些人心不在焉,有些人昏昏欲睡。长善大师不以为意,他早就渡过会在意别人看法的年纪了。 它喝止了吵闹不停的陶铫,以庄严肃穆的心情聆听着大师讲经。年复一年,他坐在这里,它看着他的面容逐渐苍老,听他的声音从青年的柔爽直到如今沙哑低沉。它视他为父,视他为母,视他为它生命的缔造者。他们互相占据着对方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它想,这世上即便是父子,也不会有他们这样的血脉相连。 很久以后,他常常想,如果时光就一直定格在那时好了。他愿意用一生的代价,来换取时间的停驻。 招提寺的浴佛节没能延续下去。它听见佛寺外传来巨大的骚动,年久失修的寺门遭到了剧烈的撞击,很快一群手执锄头砍刀的人就冲了进来。 他们是山下的村民。他们面黄肌瘦,目露凶光。他们是来自地狱的罗刹。 它看见那些村民肆意掠夺粮仓中的粮食,砸坏了佛像,将长善大师拽下蒲团,肆意发泄拳脚。 他们指责大师:”山下如今旱灾颗粒无收,你们这里雨水丰沛,粮食充足,身为出家人,却没有一点慈悲心,若不是今日被我们撞见,你是不是还准备守着粮仓过丰衣足食的日子,把我们的生死置之不理” 它想说大师在山中度过无数个岁月,无数次忍饥挨饿死里逃生。他从未下山麻烦过你们,这寺院如今的宁静富足也是大师努力而得。招提寺未曾得到过你们的帮助,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义愤填膺,理所应当? 然而它不会说话,大师不肯说话,那些所谓的弟子们也倒戈相向,逃的逃,走的走,更不愿帮他说话。 它觉得心凉。身边的陶铫害怕地大哭:“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大师!” 它对陶铫说:“大师常常对我说起佛的世界。那么平和,美好。他说佛的世界和现世大不相同。或许这就是现世。 言悔在时,屡次劝说大师随他习武,都被大师谢绝了。大师的理由很简单:“既无用,学何为?”如今他眼睁睁看着无力反抗的大师蜷着身子忍受着村民的拳打脚踢,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恨意。 它不恨世界,不恨这些村民。诚如大师所言,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它只恨长善大师,恨他懦弱,恨他一再隐忍,恨他屡教不改,恨他不肯变成一个更为强大的人。只一味软弱,不愿自强,这样的人值得同情吗? 招提寺最终毁于愤恨的村民之手,他们抢光了粮食,随后发现躺在佛案上的它和陶铫。那些村民虽然不识曲尘,却识得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抢走了它,砸碎了在他们眼里一钱不值的陶铫。 它听见陶铫绝望的尖叫,它在求救:“救我。” 它相信不止它听见了,很多村民都听见了。陶铫终于炼化了双唇,能发出梦寐以求的人声,却是在它即将殒命之时,拼尽全力发出求救的讯号。 明明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曾对它说:“如果我能说话了,我一定要先对大师问好,然后对着你说好多好多情话。” 村民们大吼着:“有鬼!”“这果然是一个黄鼠狼精变的寺庙!”带着它惊恐地离去。 它被握在漆黑肮脏的手里,远远瞥见浑身是血的长善大师。他双眼涣散,注视着天空,一字一字喃喃着:“最终,最终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他的眼里流出了一颗血泪。这是大师几十年来流出的唯一一滴泪水。 长善大师终归没能逃过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