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钱唐城里,先向人打听有没有兽医,被告知没有后,去了最近的医馆,一进门就看见之前碰瓷的那一翁媪,老翁正倒在地上,脚不能动,大声呼痛,老姥则跪坐一旁,痛哭流涕,另有两个壮汉,与两三个仆役打扮的人争执,边上还有围观者十余人。 这…… 好吧,她运气还真好,居然又遇上先前碰瓷的那对老夫妻了。 郑婷想着要不要走算了,就是不知道钱唐城里还有没有别的医馆,却见门口又进来一个壮汉道,“刘前来了,刘前来了!” 争执的几人倒是马上静了下来,郑婷见了奇怪,便问边上的人,“这位娘子问个事啊,那刘前是何人,为什么一说他来,他们就不吵了?” 边上少妇看她一眼,知道她是外地路过的,便道,“刘前是杭州出了名的游侠,好打抱不平,专为乡中老弱出头。” 郑婷道,“原来是见义勇为的侠士啊。”只是专为“老弱”出头,不知道中间有没有掺杂碰瓷的家伙。 少妇见她不以为意,又道,“何止是普通侠士,这刘前长得更是相貌不凡。” 咦?难不成还是“美姿仪”的潘安宋玉之流。 郑婷刚来了兴趣,却听少妇又道,“不仅身高七尺,还手长过人,臂垂于膝下。” 噗,你说的那是科比吧! 身高七尺那可是有两米多了,进门时头别撞到框啊,还手长过人,垂臂膝下呢,那不跟长臂猿一个样子,这人下半身得多矮啊。 “我听人说三国时刘玄德就臂长过膝,”郑婷笑道,“不知道这刘前是不是也两耳垂肩,目能自顾其耳啊?” 少妇见她有取笑的意思,便白她一眼,道,“不信拉倒。” 两人说话间,却自屋外进来一人,年近三十,束发及冠,头上包着葛巾,身上穿着麻衣,手上缠着一串念珠,腰间却佩着一把长剑。身高倒是并没有七尺,甚至连六尺也还不到一些,手臂倒是的确够长的,算上指甲盖的话,指尖倒是能碰到膝盖了。 郑婷想人们总是喜欢将事情夸张化,不过江南大多地方还用着南朝时候的计量单位,七尺差不多也合如今的六尺了,这在身高普遍偏矮的南方,的确算是鹤立鸡群的风流人物。 只是这人麻衣葛巾,明明出生乡士,却佩剑行走,倒是有些学韩信的意思。 他一进来,跪于地上的老媪马上站起,上前哭诉道,“刘大郎,请务必为我做主啊。” 刘前道,“阿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乡人为外人所欺的。”说着便看向那几个仆从道,“你们是那用牛车撞了宋翁的沈家家仆?” 其中一个仆从道,“我们并没有撞人,是他当时倒卧在地上,我们郎君好心上去看了眼,他们却说是我们的牛车将人撞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理!” 老媪道,“是不是你们撞的人,边上人都看到了。而且张大夫看了也说人是被车撞的,如今腿动不了,人怕是要不好了。” 刘前看向张大夫,“大夫,宋翁的腿是不是真的坏了。” “应该是吧。”张大夫在边上一脸尴尬,估计对本城的无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得合着欺负外乡人。 老媪却道,“动都动不了,当然是坏了。” 边上的仆从还要说,刘前却道,“你们家阿郎在何处,为何撞了人却不亲自送人来医馆。” 一仆从道,“我们阿郎赶了一天的路,才从湖州到的杭州,自然是先去邸店休息了,而且人我们真的没有撞。” 刘前板着脸道,“不管有没有撞人,还请他先来医馆一趟。” 见他不好说话,明显偏帮村人,另一仆从又道,“我们阿郎乃是武康沈氏之后,宗族数代,其父还是前陈时的特进,官至广州刺史。” 噗,这是要开始“我爸是李刚”了吗?只是你也知道是前陈啊,这都被灭了多少个年头了。郑婷心中吐槽。 刘前见好说没用,直接一剑柄压在其中一个仆从的脖颈处,反手将人按在了高案上,然后利剑出鞘,横在人脖子上,直接问道,“你家阿郎住的是哪家邸店?” 来人忙道,“是城西的魏氏宅!” 郑婷看向雷四郎,雷四郎点头道,“是我们官馆边上那家。” 刘前将人放了,却将三个仆从都看在医馆中,只叫与宋翁同乡的两个壮汉去城西的魏氏宅“请人”。 等人走了,医馆倒是一下又静了下来,只有那装腿折了的老翁一直躺在地席上“哎哟哎哟”的叫。 张大夫倒是时不时过去看几眼宋翁,却也不开药,不治伤,估计是“肇事”的正主没来,他现在也不知道把医药费往多高开合适。 郑婷见张大夫也没别的“医患”要处理,便让雷四郎把受伤的松鼠带去给他看,问道,“张大夫,你若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小家伙吗?它伤了腿,动不了了。” 张大夫虽然不是兽医,但是简单的创伤也是会处理的,见郑婷年纪小,长得也可爱,又是一脸恳切地央求自己,而且自己现在也没别的病人,便道,“你拿来我看看吧。” 郑婷忙让雷四郎将松鼠递上,并道,“它后腿处中了一箭,箭杆已经用剪子剪断了,外头只露了半截,但是箭簇还在里头,我不敢拔,怕反带出皮肉来。” 张大夫道,“是拔不得,这家伙这么小,箭一拔,命立刻就没了。” “那怎么办?”郑婷担心道。 “你也别担心,我尽量救治一下。”说着便叫人医童拿来刀尖药和丝绵布,另取清水一盆,钳子一个,小刀一把,来帮松鼠取箭簇。 郑婷也帮不上忙,只能在边上焦急地看着。 却听刘前在边上冷嘲热讽道,“六旬的阿翁伤了腿动弹不得,都不见你怜悯,却对一畜生如此上心,现在的童子都这样了吗?” 郑婷:…… 心道,我好好地也没有招你惹你啊,你倒是来说我做什么?我们好像不认识的吧。 郑婷道,“阿翁腿上也没中箭又没流血,我哪里知他伤的有多重,我只知道你口中的这只畜生若是不及时医治,可能就要没了性命了。” 刘前道,“荒谬,将人畜等同,未免可笑。” 郑婷道,“法华经中说‘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你这辈子是人未必下辈子就不会轮回成畜生了。同是众生,又有什么不同的?” 郑婷可不信佛,但是她知道如今南方盛行佛教,二广为晋王时就曾拜智者大师为师,如今上行下效,天台宗在江南大兴,钱唐信佛的人也是不少,便故意拿话压他。 “王子舍身饲虎、尸毗割肉贷鸽,在摩诃萨青王子和尸毗王的眼里,老虎与鸽子的性命可比他们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说着又看向刘前手中的念珠,道,“刘郎君也是信佛的吧?这些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刘前一滞,却听松鼠突然“吱”的一叫,郑婷忙把心思又放回小家伙身上,原来是张大夫方才将箭簇取了出来,又用清水洗了伤口,倒上尖刀药,用丝绵布包扎了起来。 郑婷犹豫道,“不用生丝线缝合一下血脉创口的吗?” 张大夫道,“娘子居然也知道这个?” “呃,我也是听人说的。”郑婷道。 张大夫道,“箭簇伤口并不大,敷药包扎应该就可以了。只是它一月内怕是动不了。我见它生的瘦弱,若是放回山中,怕是活不得三日的。娘子可想好要如何料理。” 郑婷当然知道这小家伙受了重伤是不能放生的,可养在身边的话,也不知道雷伯同不同意。 将小家伙抱在怀里,然后看向雷四郎,郑婷笑道,“阿吉,它是你弄伤的,你是不是该负个责?” 雷四郎:…… “娘子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吧。”雷四郎道,只要别让他养这小东西就行。 郑婷道,“养我是能养的,只是你阿耶那边不知道同不同意我养。只要它好了,我们明年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将它再放回山林。” 雷四郎松了口气道,“阿耶那边我会替娘子去说的。” 郑婷笑道,“我就知道阿吉你最好。” 他们这边处理完,刘前却道,“张大夫,宋翁的腿,你什么时候也给看一下?” 张大夫一头汗,这松鼠的箭伤好治,可没病之人的腿疾可要怎么看啊。 郑婷看张大夫如此,有意想帮他,便道,“要不让我来替这位阿翁看看吧。” 刘前看她,目光明显不信,“你会治?”你要会治还处理不了一只小畜生的箭伤? 郑婷道,“先前我与人打马往圣明湖阳面走,曾见到过此翁姥,他们就站在路边,远远见有车马来了,便坐地伏哭。我与随行当时要去湖边,便从岔路走了。后来还是觉得不妥,便让阿吉又返回去看了看,你猜怎么?” 刘前脸已经沉下了,问道,“怎么?” 郑婷道,“那阿翁自己站了起来,两人继续又在路边等着后头的车马。” 她一说完,那老媪就叫道,“这女娃娃胡说八道,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了?不定是那沈家的人,所以才这么说。”说着又哭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想着进城看望幺女,也不会在今天上路,更不会让大郎被车撞了” 刘前看向郑婷道,“你不是钱唐人?现住在何处邸店?” 郑婷道,“我住城西。” 刘前眼睛微眯,眼神意:果然如此。 却听郑婷道,“但不是住什么邸店,我住的是官馆。”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就不一样起来。 原先郑婷带着随从婢女,衣着也还算华丽,他们只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娘子,如今听到住的是官馆,那就是官吏亲眷。 都说民不与官斗,老媪正在想着要不要就这么算了,却听郑婷道,“我与那姓沈的郎君不认识,只是路过钱唐而已。” 老媪刚松得口气,却听郑婷道,“但我也知道行骗诈人是不好的。” 郑婷说着走到宋翁跟前,笑道,“阿翁,你的腿是不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宋翁不知道她是何意,只是戏到这份上了,也只能演下去,忙道,“筋骨都折了,自是动弹不得。” “是吗?”郑婷笑道,“张大夫都没看呢,阿翁你就知道自己伤情如何了。要不这样,你先坐到案上,我帮你看看。” 也不管边上人反对,让雷四郎与红笺将人直接扶坐在了大案上。 因知道她是官眷,边上的大汉和老媪都不敢上前阻拦,宋翁大惊之下,也一时忘了喊痛,错愕地由人扶到了案几上坐着。 刘前本是想要阻止,但见此也生了怀疑,便抑而不动。 郑婷却是先动了动宋翁的脚道,“阿翁,这样自己能动吗?” 宋翁一边道“动不得动不得”,一边冷汗都快下来了。 边上老媪上前劝道,“这位娘子,我家大郎被牛车撞了腿,是真的动不了了,你行行好别再折腾他了。” “是嘛,动不了啊。”郑婷笑道,然后横掌就侧击在了宋翁左膝下两寸处。 膝跳反射,她初中就学了,回家还老拿擀面杖敲自己腿玩呢。 动不动的了,敲一下就知道了。 宋翁还不及反应,人就一脚踢了出去,直直地踢在了前头老媪的小腿脖子处。 “哎哟!你踢我做什么?”老媪回身叫道,“不是叫你别动吗?” 宋翁道,“我,我也不知道,腿它自己就踢出去了。” 郑婷笑道,“我看阿翁的脚力还是挺厉害的嘛,不像是被牛车撞折了的样子。” 瞬间屋中众人的神情各异,红笺和雷四郎是忍不住想笑,沈家三个仆役是义愤填膺,而那对翁媪则是面色赤红,恨不得钻入地下去,而剩下的那个大汉看情况不对,早已经从门口处溜走了,医馆中围观的众人,也是对此议论纷纷,面露讥讽。 当然面色最好看的当属刘前,端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几变,都可以开染坊了。 郑婷对他道,“刘郎君,你知道什么叫识人不清,为人不察吗?你为民众出头是好的,只是做事时得分清情况,不能一味以穷打富,偏帮乡邻,不然是造福乡里了,却也会为恶一方。” 刘前矗立许久,这中间那对老翁媪也分开人群溜出了医馆,他才横手于胸前,作大揖道,“元进受教了,敢问小娘子怎么称呼?” “你什么说?元进?”郑婷道,“你叫刘元进!” 刘前道,“某姓刘,名前,字元进,乃杭州余杭人……娘子!娘子你去何处?” ………… 郑婷带着红笺和雷四郎上马就跑,头也不回一下。 大业九年,玄感反,起兵于黎阳,余杭人刘元进知天下思乱,于是举兵响应。同年八月,朱燮、管崇亦举兵造反,拥兵十万,迎其为主。元进始称天子,封朱管二人为仆射,并署置百官…… 刘元进,她居然遇上了江南的造反头子刘元进,这个世界也太小了,可怕!她要回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