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忐忑地进了后院,郑婷发现此间的房屋建筑与南方十分不同,飞檐斗拱,青瓦朱漆,没有精致的水榭雕栏,却更显得大气端庄。 一婢子领她一路到了正屋,便伺立在旁,不再前行了,只道,“太夫人,观音娘子到了。” 屋中传来一虽老迈却欣喜地声音,“快让她进来。” 郑婷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的压力有些大,简直可以跟林黛玉去见贾母相比了。 见门外阶下已放了一双歧头履,才记起姜娘子之前教她的礼节,忙将自己的鞋子一并脱了,整齐放在一旁,然后从门侧处迈入,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内,心中一边默念“坐如尸,立如斋”,一边将裙摆提起,使得下缉离地一尺,稳步走了进去。 屋中宽敞,器物却极少,除了漆木屏风拦开的卧寝,堂中只有一壸门榻与凭几而已。当中坐一年愈古稀的老妇,虽鹤发鸡皮,却精神瞿烁,边上一二十五六的少妇正陪笑说着话,这二人应该就是她的祖母元氏与大嫂崔氏了。 郑婷小步走到榻前,先对祖母行了礼唤了“阿姥”后,才又对崔氏见礼,有些怯怯地喊了声“阿嫂”。 “好孩子快起来,到阿姥这里来,”元氏将她拉了过去,又上下看了看,对崔氏笑道,“六娘啊,这两年不见三娘,她倒是高了许多。” 崔氏笑道,“是呢,前年时候还不及院外那口缸高的,现在看着却快与我比肩了。” “六娘你这话可是夸张了啊,哪里就与你比肩了。”元氏笑道,然后看向郑婷,“我听说你阿耶去年给你请了女师,学的如何了?课业上可有什么困难的?” 见她们聊得似乎也不太拘谨,郑婷刚有些松落下来,被元氏突如其来这么一问,又紧张了。 这……自己是该说“认得两个字呢,不是睁眼瞎”呢,还是实话实说呢? 犹豫了片刻,见元氏正含笑看着自己,一副鼓励她说的模样,便索性道,“学了文学算学,和一些乐理。虽然乐理老学不好,唱歌也不行,但鼓却拍得不错。至于文学,诗经都背下了,意思也都知道,礼记论语尚书和春秋女师只讲了一点下去,但字我都认得,就是断句和意思理解上还要继续学。算术倒是我的强项,连姜娘子也夸我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呢!” 姜娘子可没这么夸她,她是自己夸自己,不过真要和当世人比,还真是能来一个就让他跪一个的那种。 兄dei,你听说过微积分吗?要不要过两招? 元氏见她如此说,只当是孩童在吹嘘,也不揭破,笑道,“这么厉害啊,那我们家三娘可是出息了。” “看来这女师是没白请。我见她今日进来,也都是一板一眼的,比以前规矩了许多了。”崔氏说着,又笑道,“还记得大前年的时候,去族父家吃个饭,也能哭鼻子回来。” 元氏听了,忆起旧事,脸上笑纹更深了,“都是老二家的那个曾孙不懂礼数,不过三娘也是个有孝心的。” 郑婷想,祖母说的这个老二家的曾孙,难道是她的那个再从侄郑广?她们不会是在说之前“晨昏定省”的那件事吧。 忙道,“我现在每日早晚都给阿耶请安,晚上有时还亲自做菜给阿耶吃,阿耶还夸我菜做的好呢!” 崔氏听后真心夸道,“三娘才八岁便擅长厨艺,那倒是真的难得。想我八岁的时候,让我说些诗词文赋倒还行,但说到下厨,却是连庖厨都没进过呢。” 元氏笑道,“你也信她胡吹,她先前都说的那么天花乱坠了。可别是做了半熟的菜,大郎不忍说她,只得说好吃吧。” 崔氏道,“舅舅倒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对三娘向来是极宠的。” 等等,你们……她一直在说大实话啊,什么时候胡吹了,还天花乱坠是什么鬼! 郑婷忙道,“阿姥,嫂嫂,我菜做的是真不错,课业上也没有胡吹啊。”才解释着,腰间钱袋里却发出了“咕咕”声。 郑婷暗道不好,刚来时匆忙,忘了三只在她钱袋里睡觉了。自从来了北方,天气冷了之后,三只就经常吃了睡睡了吃,也不怎么动,只饿了的时候,才咕咕地叫。 郑婷一听这咕咕声,就知道它是又饿醒了。 元氏皱眉道,“刚是什么声响?” “我听着像是三娘这里发出的,” 崔氏道,“莫不是三娘肚子饿了?” 郑婷忙退后了几步,拍了拍钱袋,示意三只安静些,有些踟蹰道,“不是我肚子饿了,是我养的松鼠它饿了……” 刚说着一个棕黄色毛茸茸的小脑袋就从钱袋里探了出来,小爪子扒在她的腰上,眼睛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后,难得地窜了出来,直接爬到了她的肩膀上。 郑婷:!!!! 元氏大惊,“这是什么东西!” 崔氏也叫道,“哪里来的鼯鼬?来人啊,快将这硕鼠赶走。” 郑婷忙将三只抓在手里,道,“阿姥,嫂嫂,这不是老鼠,是我养的动物。” 元氏由自大睁着眼睛,崔氏却道,“三娘,你养这树鼠做什么?” 士族里也有养细狗鹞子的,但那都是养来行猎的,养树鼠崔氏还是头一次见。 元氏却见不得三只,一定要让人将它带下去。 郑婷没办法,只得把三只给了红笺,让红笺先带回屋里喂它吃榧实。 元氏看着郑婷道,“我先前还觉得你长大规矩了,不想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郑婷苦心经营的淑女形象被三只一秒破功,只得道,“阿姥,其实三只它挺可爱的,也不咬人,吃果子的时候还会耸尾巴,亲人的时候,也会舔人手指。” 元氏叹气摇头,不想听她多说。 崔氏见状,忙插话道,“阿姥,我们不说这个了,还是继续说先前讲的书吧,之前是讲到哪了?” 方才郑婷进来前,崔氏倒是一直给元氏在讲书,说的是《世说新语》,里头故事一个接一个,老人家倒也爱听。 元氏想了想,“是说到捷悟了吧,刚说魏武在建相国府的门,让人在边上写了个‘活’字。” “正是,那我继续往下说。”崔氏笑道,然后对郑婷道,“三娘也过来一起听吧。” “好啊,”郑婷忙道,凑了过去,坐在榻边上,“阿嫂,你是不是在说杨修啊?” 崔氏道,“你也听过杨主簿的事情?” 郑婷急于挽回自己的形象,忙道,“姜娘子闲暇时给我讲过许多典故,里头有这个。” 崔氏道,“那好,就由你来说吧。” 郑婷看了元氏一眼,见她虽还在生自己的气,倒是也没反对,便讲了起来,“故事啊是这样,阿姥你听我说啊。” “杨修当时正好在给曹丞相当主簿,那会遇上相国府重修,便跟着曹操一起去督查府邸的营造情况。两人到了府门口,却见工匠们正在往门上架椽子呢。曹操一看这门,脸上当时就不乐意了,可也不说是为什么,只叫人在门上写了个活字,就怒气匆匆的走了。” “工匠见丞相生了气,很是惶恐,又不知道曹丞相是什么意思,正在为难间,却见跟曹丞相一起来的杨主簿正看着他们一边失笑一边摇头呢。他们想啊,杨主簿向来机敏,一定是猜到了丞相的意思,便都去问杨修,说,‘主簿啊,丞相这么生气地走了,肯定是对我们的工作不满意啊。可门是死的,他写一个活字在这里是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它活过来啊?’,杨修一听更乐了,便对他们道,‘你们是不是傻啊,门字里加个活字可不就是阔字吗?丞相是嫌你们把门做太大了!’工匠一听,觉得有理,便赶忙把门改小了。” “等过了几天,曹操的气也消了,想起这相府大门的建造情况,怕工匠们不理解自己的意思,便又去督查,可这一去,却发现门被改小了,大小正适合,他心里大喜啊,便对工匠道,‘你们倒是聪明,知道我的意思。’工匠们忙说,‘我们哪里猜的到丞相您的深意啊,还是您身边的杨主簿提醒的我们。’曹操点了点头,道,‘嗯,看来我这个杨主簿倒是个人才啊。’从此就把杨修这人挂在了心上。” 世说新语里短短五十一个字的故事,却被郑婷扩充成了五百字小作文,中间添油加醋说了许多有的没的,还配上了人物对话,将几个人模仿的是惟妙惟肖。尤其是在学曹操说话时,还故意捋了捋自己根本没有的胡子,倒是把元氏给逗乐了。 崔氏也笑道,“看来在说故事这方面,我是比不上三娘了。” 元氏点头笑道,“也还算有拿的出手的地方了。” 郑婷道,“阿姥,我这故事可多着呢,我给你慢慢说啊。” 接下来又讲了《世说新语》里有关杨修与曹操的“一口酥”“绝妙好辞”“竹盾”的三个故事,却没有接下去讲后头的几个人,而是跳到了三国志和曹植传里,继续说了杨修怂恿曹植夜闯司马门事件,和曹操吾好梦中杀人时,杨修四处给人说这是曹丞相的“阴谋”。 大名鼎鼎的“鸡肋”的故事,她当然也说了,只是放在了最后说,说完之后,又补了句“魏王死前想起杨修,还握着三子曹植的手,说,‘孤愧对杨德祖’呢。” 元氏听后,叹道,“杨修大才,可惜为魏王所忌啊。” 郑婷却道,“其实曹操杀杨修又何止是因为嫉妒他的才能呢?且不说鸡肋之事的确是杨修私自揣度上意,而乱了军心。就是当时他处处帮助曹植,教唆他夜闯司马门,参与党争这一点,杀他也不冤了。而且杨修死于建安二十四年秋,魏武帝则病逝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正月,前后不过半年。我想在这半年之前,武帝极有可能身体已感不适,就算是为了替次子曹丕清路,杨修也是该死的。” 郑婷说着自己的见解,手却被元氏握了住。 郑婷一惊,忙停了话看向元氏,道,“阿姥,这些都是我瞎猜的。” 元氏却道,“大郎倒是给你请了个好女师啊。” 崔氏也笑道,“听三娘说了这么多,我现在可是真有些想尝尝三娘做的菜了?” 哈?这什么跟什么嘛。 她说了这么多,能吃的好像只有一口酥和鸡肋啊。 郑婷疑惑道,“嫂子可是想喝鸡汤了?”一句话引得元氏和崔氏俱笑。 后来又接着《世说新语》讲了不少故事下去,直到元氏觉得有些疲惫了,郑婷和崔氏才要退下。 临走前,元氏却拉着郑婷的手道,“三娘啊,我知大郎心里还念着你的阿娘,但如今人也走了两年了,他也该放下了。阿姥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以后的日子还能剩几天呢,咱们娘儿两是见一面就少一面咯,唉……你如今也大了,合该劝着他一些的,像去年这种悼念亡妻而不回乡过年的事情,以后绝不能再有了。” 郑婷听了她的话,嗓子眼一堵,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和崔氏一起出了来,心里却极为难过。 原来她阿耶一直在替她着想,连去年原主闹脾气不肯回乡过年的事情,也都拦在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