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人来了!” 男人,不,准确来说眼前这个男子还不到男人的年纪,二十岁左右的年龄段,人类生命中一个逐渐知世的过程,懵懂半知的幼兽开始逐渐走出父辈锻造的巢穴渐渐融入群聚之中,有些人一辈子仍旧懵懂,有些却在之后的某个时期忽然迅速成长,生长出自己的羽翼和爪牙…… 不过显然眼前的这个男子还没有成长到能亮出自己爪子的时候,男子发出一声短促而慌乱的惊呼,透过灰色的窗帘缝隙看到走廊外头渐渐走近的高挑人影,瞪大的眸子里带上了几分惊惧,颤抖着下唇望向一旁的祝蓉…… “怎么办?” 祝蓉撇了撇唇,看着张峰额上渗出的冷汗、因紧张而急促翕动着的鼻翼,尚算英俊的面容之上显露出来的与他高大的身躯相比无比违和的畏缩,心中忽然间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烦乱,望向张峰的眸子里不由得就带上了几分嫌弃。 明明是他说想要来看看,最好能偷一两座出去给他的兄弟们开开眼,却没想到临到头来却这样禁不住事! 不过,谁能想到因为一张好的面皮在女生群里备受欢迎的校草背后居然是这个德性? 祝蓉一嗤,之前因为张峰的接近而萌生的属于少女的那一份羞怯和欢喜如同突然间被戳破了一个孔,莫名地就有些意兴阑珊,这种心情渐渐地蔓延开去,祝蓉面上不由得也冷了下来,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怕什么?这些东西都是我家老头子修的,我看看又怎么了?” …… 张峰没有意识到祝蓉突然间变得有些冷淡的态度,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祝蓉的话,他紧张地望着晃动的灰色窗帘,听着窗外的脚步声一点点由远到近,最后停在了门外…… “咔擦”一声,被摸得有些发黑的黄铜门把手迎着两人的视线缓缓转动了半圈,猛然间停了下来! 纵然心中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可是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祝蓉的心头仍是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在门外响起,最为寻常的安卓手机系统自带的铃声,却仿若一颗石子丢进水中,打破了此时这种浮于水面的微妙寂静。 祝蓉听到一个并不陌生的女声,轻轻细细,典型的江南吴语,这种口音似是天生便带着婉约,一词一句,清糯动人,宛若春日烟雨中袅袅升起的一尾青烟,轻柔舒缓,让人闻之心中无比舒坦。 “好的……” “我马上过来!” 门外的声音先是一顿,随即果断地答道,再然后,祝蓉听到了脚步渐渐走远的声音。 张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不知何时生出的汗,如释重负一般抬头望向了祝蓉。 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祝蓉的眸子里一片晦涩。 金陵这个地方的女子,似是天生便比别的地方多了几分媚骨,一开口便是一种有别于其他地方的韵致,就如同祝蓉一直想不出来,像纪妩那般看起来寡然无趣的女子,为何会有那样一把动听的嗓音,让人听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纪妩是祝蓉口中的‘老头子’的徒弟之一,老头子所谓的弟子们来了又去,其中纪妩是留的时间最长的一个。 这个女人常年穿得寡淡,除了黑白灰三色之外祝蓉就没见过她穿过别的颜色的衣物,她的工位在最内的角落里,长长的刘海,厚重的眼镜遮住了她的面容,关于对纪妩的印象,祝蓉更多地是来自她家的‘老头子’,不然依照纪妩安静得如若工作室角落里生长着的文竹一般寡言孤僻的个性 ,很难引起祝蓉这个年龄阶段的小姑娘的注意。 让祝蓉内心感到无比复杂的是,纪妩是在这个圈子里颇有名声的老头子最看中的接班人! 用老头子的话来说:这一行流动性十分大,很多人学到了本事之后就不安于这一行的清贫与寂寞纷纷转行,能留下来的,都是如他一般真正喜欢这一行的人,而纪妩,无论是性情还是技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在某些方面,连他也比不上! ‘老头子’的性格因为多年的淬炼已经修炼得很是平和,但在对待工作相关的事情上却极其严谨刻板,能得到他夸赞的人这世上寥寥可数,更何况,每次‘老头子’夸完纪妩之后,都会用一种复杂的眸光看向祝蓉。 祝蓉知道‘老头子’对自己是心怀愧疚的,小时候不论自己如何请求,老头子仍旧三令五申不准自己碰这些物件,斩钉截铁地说女子不适合这门手艺,却不料到头来却仍是一个女子接班了他的技艺! 纵然心中知道纪妩无辜,可是对于这位打破了行业中对于女子固有的观感让最为执拗的‘老头子’另眼相待的人,虽说面上表现得对‘老头子’嗤之以鼻,然而祝蓉面对纪妩的时候,心情却仍是不由得复杂了起来…… 此时的张峰不明白祝蓉心底的波动,他听到纪妩的脚步声远去,那些先前丧失的胆气似是一点点被他拾了回来,他凑过去看了那些柜子一眼,发现一片昏暗的光线之中只能看到了一个轮廓,内里完全看不真切,长臂一伸,祝蓉完全来不及阻止,张峰已经拉开了这间储藏室另一端的窗帘…… 清晨的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柜子最上方的巨大鎏金座钟之上,纤毫分明似是能看清楚光柱里的尘埃。 光线在金属表面折射出奇妙的彩色弧度,座钟表面如同被镀上了一层斑驳的釉色,张峰小心翼翼地拧下发条,伴随着“咔嚓”一声细微的响动,齿轮慢悠悠地开始转动了起来,细小的传动声中,那些精致而华丽的零件、坠饰仿若突然间被赋予了某种生命的能量,瞬间变得灵动了起来,行云流水般自然惬意地运转,一种从静态到突然鲜活的过程,让人见之无比地目眩神迷。 纵然已经无数次看到,但是每一次看到这些冰冷的死物突然间似是活过来的模样,祝蓉仍是不由得呼吸一窒。 “真美啊!” 张峰喃喃叹道,瞪大了眼。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只觉得忽然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在这个时刻似乎除了‘美’,他已经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形容此刻所见。 上了年头的老物件本身就带着一种这个时代没有的人文和精致,又因为经历了毁损再修复的过程,染上了几分似有还无的残缺感,这是一种独属于这些经年老物件的、沧桑而无可替代的、带着历史厚重感的美…… 精致的宫殿门缓缓打开,翩舞的小人开始手拉手跳跃,树上的花瓣缓缓绽放,宫殿两旁的卫兵挺直脊梁转向殿门,草地上的鸽子、白兔开始跳动,湖中的喷泉…… 随着“叮”的一声细小的声音,所有的传动刹那间截然而止! “还没有修好啊!”仿若某种美好的梦境突然被打破,张峰痴迷地望着眼前巨大精美的座钟,遗憾地叹道…… 祝蓉望了座钟的某个位置一眼,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螺丝刀划过的刻痕,不注意看完全看不出来,祝蓉怔了一瞬,随即却似是突然被蛰着,猛然间移开了眼。 最终,两人并没有偷出去任何一座座钟,到了这个储藏室两人似是才发现,之前张峰想要偷钟出去显摆的想法是多么地幼稚而不切实际。 然而激动的张峰仍是拉着祝蓉用手机给自己前前后后拍了好多张照片,却没注意到祝蓉的脸色越来越冷淡,甚至到了最后,祝蓉几乎是粗鲁地拉上了开始撒入了大片阳光的窗子的窗帘…… 阳光的直射会破坏这些老物件上头的保护层…… 这是金陵博物馆后边的一间修复文物的工作室,作为‘华夏四大馆’之一、底蕴悠长的金陵博物馆,自然拥有自己的修复文物的团队,团队中的这些人有些是师承长辈,有些是半道出家,无论之前有着怎样的经历,在这样的地方,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匠人。 祝晔老师傅是钟表修复界的翘楚。 近年来随着一部记载这些传统文物修复师的纪录片的走红,钟表这一类的老物件也再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人们恍然意识到,原来文物不止是指那些传统的陶瓷兵器首饰,近代的钟表、服饰也囊括其中。或是对华夏传统文化的敬仰与喜爱,亦或是因为在浮躁快速的世界之中对细水长流的匠人精神的一种敬仰,不少的民间爱国人士或者收藏家纷纷捐出了家中的古物,一时间,钟表修复师这一濒临失传的一行又再次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前几天,金陵五中的老师给学生们放完了这部纪录片,这个年龄阶段恰是人生中对世界拥有初步感知的阶段,这部片子勾起了学生们对于此类从业者的极大的好奇,张峰缠了祝蓉好几天要求过来实地看看,毕竟祝蓉是钟表修复师祝晔的独生女儿。 祝蓉之前是不答应的,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这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给他打了电话,说她偷出了她父亲的通行证,于是两人这天一大早趁着其他人还没上班,偷偷溜了进来。 祝蓉今年上高二,不同于其他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宛若含苞半绽的花骨朵般娇艳明媚,这个女孩身上带着一种伶仃的气质,她的成绩并不算好,整日跟学校里的几个差生混在一起,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就算是在安静的时候,她低垂的眉宇之间也带着几分不耐,似是对这个世界无时无刻充满着敌意,看到祝蓉的时候,人们很难想象这个女孩是看起来未语都带着三分笑、性格宽和的祝晔的女儿。 祝蓉扯上窗帘之后,抬头看了张峰一眼。 张峰对上祝蓉的视线,心头一凛,莫名地觉得有些讪讪。 张峰其实成为祝蓉的男朋友还不到一个月,他比祝蓉大一些,今年读高三,因着家境充裕、拟定高三毕业后出国的原因,所以在其他高三的学生在书海中苦苦挣扎想谋求一个好的未来的时候,他仍然悠闲自在得与平常无异。 有钱有闲还有颜的张峰在这所学校是接近校草级别的存在,和祝蓉的交往是张峰主动提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或许是想要打破祝蓉身上那种淡漠,亦或是因为内心对这个女孩的好奇,若说张峰有多喜欢祝蓉,那是不然的。 然而与祝蓉交往的这段时间里,他发现自己愈发看不透这个女孩,她会对着自己笑,但是她的笑意从未抵达过她那双黑亮的眸子里。 但是张峰此时在祝蓉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明显外放的情绪,那是一种显著的厌恶。 可以说自张峰出生开始,他便很少能在人眼中看到这种情绪,就算是有,那也是不声不响、小心掩藏着的,不会如同此刻的祝蓉一般大张旗鼓、毫不掩饰。 张峰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委屈,还有一种被骤然戳伤的痛楚,他想要祝蓉的眼眸里出现别的情绪,却没想过这会是厌恶! 可是,自己也没有做什么啊? 张峰有着这个年龄阶段大部分人都有的敏感的自尊,发现自己陡然被嫌恶之后,他选择以同样的态度回击回去…… 因而当祝蓉小心翼翼地一扇扇关上被张峰拉开的展柜后,她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意识到张峰抛下自己先走之后,祝蓉挑了挑眉,脸上并没有出现张峰以为的愤怒表情,察觉到这间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事实之后,她抬眸望了柜子最上方精致而巨大的座钟一眼,眸子刹那间亮得惊人…… “囡囡,这座钟啊!是百年前西方的国家献给华夏的,人们都知道帝都博物馆的那座"八方向化,九土来王"的写字人钟,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同一时期来到华夏的这座描绘西方宫廷景象的‘王钟’,这座钟在战乱的时候几经辗转来到金陵,因为毁损过度一直没能修复,爸爸毕生的心愿,就是让它重新现于世人眼前……”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座钟一直都还没有修复好啊! 他是放弃了么? …… 祝蓉垂下的眼眸动了动,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座钟的表面,这一刻,她脸上的表情是憧憬而又忐忑的,眼角眉梢的不耐悉数收起,是张峰一直想要看到的祝蓉在面对自己的表情,欣喜而愉悦,就像是在面对着自己心心念念、久别重逢的恋人…… 然后这表情只是一刹,祝蓉却似是触电一般又收回了手…… 再次抬起眼时,祝蓉已经恢复了平素面无表情的模样,唯有一双发亮的眼,泄露出了这个女孩明显不平静的心绪。 …… 锁门出了储藏室,张峰已经不见了踪影,然而走廊的拐角处,一个窈窕的身影却出现在了祝蓉的前方。 女人穿着黑色的工作服,抱着胳膊半倚在墙上,从她好整以暇的姿势来看,看得出女人早就知道了祝蓉在里面! 到了这个地步,祝蓉心中反而释然了下来,她抬起头,眼尾微微斜起,似是挑衅般望着这个平素寡言少语的女人,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好奇,想知道这种情况下,这个女人究竟该怎么处理呢? 祝蓉听到了一把动听的嗓音,带着江南地区女人固有的温柔,此时这把柔和的嗓音背后却透着几丝潜藏的强势,仿若深埋在地底之下缓缓流动、随时能爆发的岩浆,“我想,我们需要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