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钰没有拒绝,她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思考一些事情,更重要的是离开方孟敖,看着方孟敖没有反应,便随着谢木兰上楼,去到她的房间。客厅里只剩下兄妹三人,气氛反而比刚才好一些,方孟敖看向方孟孟,突然说,“大哥从未见过你穿旗袍。”说着拉起来方孟孟,前前后后地看着上面的刺绣,宛如一阵风吹来,桃花随风飞扬。 “那是回北平后,大哥同我见得太少。”方孟孟说,话虽是这么说,除了正式场合,她的确很少穿旗袍,一是方太太和程小云都喜欢旗袍,二是料子大多名贵,战争年代这么穿,不合时宜。方孟敖看到方孟孟左手腕上那块小巧的欧米茄手表,方步亭很喜欢这个牌子,原先方太太也有一块类似的,是方步亭送她的礼物。 而方孟敖的那块,经历过无数次空战的手表,送给了崔中石,但愿这次能陪伴他,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大哥。”方孟韦突然说,“你还没去过孟孟的房间吧?”方孟敖点点头,“我带大哥去。”方孟孟拉住方孟敖的手,带着他向楼上走,方孟韦跟在他们的身后,“隔壁是二哥哥的房间。”方孟孟说,“另一边是空屋。” “先去那个空屋。”方孟孟突然带着方孟敖走到旁边的房间,这个房间是方太太的,里面所有的布置,包括朝向和他们在上海的屋子一模一样。小厅的茶几上摆着方太太生前喜欢的花草,山茶花、玉兰花、雏菊和梅花,一年四季更换,还有温热的茶水,旁边摆着一个青白瓷盒,里面放着方太太喜欢的茶叶和香料。 睹物思人,自然更加难受,方孟敖皱着眉头,“这个是留给大哥的房间。”方孟孟说,“正好和我、二哥哥挨着。”表情风轻云淡,好像不知道这个房间摆设的深意。“去你的房间吧。”方孟敖说,“好。”方孟孟答应,“上次,大哥去木兰姐姐的房间好像有点儿不自在?”“别听她胡说。”方孟敖否认,“她最会夸张。” 说着方孟敖走进房间,方孟孟的卧房比谢木兰的大一些,带着独立的小厅,家具摆设没有太大的差别,床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小仲马《茶花女》的法文版,一本是中文版的《罗马帝国兴亡史》。方孟敖懂法文,但没看过《茶花女》,这会儿翻开《罗马帝国兴亡史》,对方孟孟说,“你还看这种书?” “嗯,主要是看艺术发展史。”方孟孟说,方孟敖随意翻着,方孟孟放书签的一章,是在讲古罗马对古希腊绘画艺术的传承和发展以及庞贝壁画的发掘历程。方孟敖却停留在另一处,纸张有些褶皱,上面有方孟孟娟秀的字,“没有愤怒,只是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悲悯”,最后两个字的墨水晕开,显然看书的人曾落泪于此。 书上这样写着:公元前44年3月15日,庞贝新剧院,这是一场六十多人参与的谋杀。四面八方都受到匕首攻击,恺撒奋起反抗,当他看到刺杀者里竟然有马克斯▪布鲁图斯(一说为凯撒私生子),他竟再不反抗,默默地用外袍蒙上了头,心甘情愿地挨刺。对布鲁图斯用希腊语说了一句,“我的孩子,也有你吗?”,成为了永恒的遗言。 方孟敖神色沉重,“怎么了?”方孟孟奇怪地问,她显然不知道方孟敖看到了什么,“没什么。”方孟敖合书,放回原处。“孟孟,你觉得大哥做错了吗?”方孟敖突然问,方孟孟和方孟韦面面相觑,“做错什么?”方孟孟反问,显然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停顿一下,说“什么又叫错呢。” “我当初从上海回家,是不是也是个错误?”方孟孟说,伸手抚摸上方孟敖的脸庞,“哥哥,你觉得我做错了吗?”方孟敖看向方孟孟的眼睛,她眼神清澈,带着悲悯。“没有,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事。”方孟敖说,方孟孟摇摇头,微微笑笑,“回家之前,我曾梦到妈妈,她跟我说,你回家吧,把你的大哥和二哥也带回家。如今看来,我只能食言。” “孟孟!”方孟韦急急地轻唤一声,“这不是你的错。”“那这是谁的错?”方孟孟问。“是无可奈何的现实。”方孟韦说,“是抵挡不住的人祸。”“是吗?大哥。”方孟孟看向方孟敖,眼泪在眼眶打转,方孟敖没有回答,而是说“妈自小疼你,她不会这么跟你说的。这件事情,你不应该参与,也不要参与。” “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是我的大哥。”方孟孟脸上带着苦笑,“我怎能不参与?”“这和你无关,孟孟。”方孟敖的眼神温柔下来,“你回来后,妈跟我说,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答应大哥,别哭。”“我答应大哥。”方孟孟说,眼泪却顺着流下,言语里带着哽咽“也答应妈妈。” “孟韦,我去找木兰和孝钰。”方孟敖从方孟孟的房间急急逃离,方孟韦将方孟孟搂入怀中,“孟孟,以后都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一切都会好的。”方孟韦柔声安慰。“哥哥。”方孟孟说,“但愿,所有人家都能够平安长聚,月圆花好。”“一定会的。”方孟韦说,“再长的黑夜,也会看到黎明的曙光;再冷的寒冬,也挡不住抽芽的新苗。” 方孟敖并没有去找何孝钰和谢木兰,而是一个人坐在方太太的房间,“妈,我做什么你都理解我,对吧?”方孟敖说,语气带着少有的落寞。他不想看见那样的方孟孟,他也知道这已经是她极力忍耐后的样子,那本书上的痕迹,新旧交错,多少日夜,她都对着落泪,哭得何止是恺撒,四面楚歌,“我的孩子,也有你吗?” “求您救下崔中石,给我们父子一丝喘息的机会。”方孟敖说,他在求谁?不是方步亭,不是徐铁英,是面对无可奈何的现实,乞求一分命运的悲悯。“妈,要是您还在,我这样做儿子、做大哥,一定会被您打的。”方孟敖轻声低喃,八一三之后,他再不会哭,“您怎么不在啊...孟孟哭了,这次是您弄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