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迦罗背手立在门边,深潭似的一双眼定定凝在脚下那块地砖上,看得出神。 “我是不是,惹主人不高兴了?” 对像迦罗这种少言寡语的人来说,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个不错的趋势,这说明他离对人敞开心扉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为了让他将这种势头保持下去,适当给予鼓励是必须的。 所以蹲在门边的锁儿扭头冲他笑道:“你才知道啊?” 迦罗眼眸一沉,无措的将身后两手紧紧交握。 “主人她……讨厌我么?” 锁儿抚额叹了口气,适当的打击使人进步这句话,果然不适用于迦罗这种,一受打击就要往最坏处想的人,于是她决定给予他适当的鼓励:“她不是讨厌你,是气你伤没好就跑去后院帮忙,她那是在关心你。话说回来,你每日又迎又送的,难不成……是怕她从外头带回来个新侍卫顶替你?” 迦罗垂下眼睑,陷入沉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做,只是下意识的觉着,倘若他不寻机会见南卡,南卡就会一直躲着他。 她的这种躲法,躲得不着痕迹。 他伤口未愈,所以不能带他出行。 他伤口未愈,所以暂时不必回寝阁伺候。 他伤口未愈,所以不用过来守夜…… 这些以他伤口做幌的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可他一想起南卡的那句,其他事等他伤好了之后再说,便觉得,这些看似合理的安排只是她为了减少与他见面的借口。 所以他拼命在她眼前、她身后晃,只要让他留下来,他就有机会对她说出那件事了。 也许是他太过贪心,想等她接受了现在的他之后,再对她提起过去的事。 此刻心内竟有些妒忌当年的自己,至少那时,她的眼神只会注视着他一个人…… …… 快到黄昏的时候,南卡让锁儿过来替她梳妆。 趁着寝阁里没什么人,锁儿决定跟南卡来一次深入的交流。 “小姐,我这里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南卡直接就答:“不想。”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万一白无络不来怎么办?万一小霍努土司搞事怎么办?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听故事。 锁儿沉吟道:“是个挺有哲理的故事,小姐就随便听听吧。” 南卡猛地回头,正准备用她狐疑的目光,观察锁儿的面部表情,却忘了自己的头发还被她紧攥在手中。 这一回头,扯得她头皮一阵生疼,伸手按住脑袋用力揉了揉,才道:“你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想跟我坦白从宽,又怕我不原谅你,所以编了个故事来试探我的反应吧?” 这时候,锁儿才觉得思想复杂的人有多不好相处了,南卡几句话,就把她要做的事和做事的原因都猜了个透,这后面的话,还有必要说么? 见锁儿沉默不语,南卡只当她是心虚于是便道:“算了……主仆一场,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吧。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哥,想让我为你做主?还是想开烧烤会缺牦牛肉了?” 这两种假设的相同点是,都刻不容缓,南卡做主做晚了,就会导致锁儿看上的小哥被别人抢走,烧烤会没有牦牛肉,在锁儿看来就不算是真正的烧烤会。 而这两种假设的不同之处是,烤牛肉是造福自己的事,看上哪家的小哥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试问不嫁人的话,哪来的儿女?没有儿女哪来的子孙后代。 几番斟酌后,南卡觉得,其他的事都可以缓一缓,要是跟异性有关的事,她就马不停蹄的替锁儿跑一趟,锁儿是个早熟的姑娘,心理比同龄的小孩成熟的早,生理嘛,也差不多该熟了,春天又刚过去,所以这种事可不能耽搁。 良久,锁儿叹了口气,将已经梳好的头发放到两边:“小姐,对于死而复生这种事,你是怎么看的?” 南卡没想到锁儿居然要问她如此沉重的问题,于是她讶然捂住胸口,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在哪儿?是中庭那个起过火的院子?还是北苑那间死过人的卧房?先前曲丁说时,我还不信……也不知请寺里的喇嘛过来诵经,和请白无络过来转一圈,哪个更管用……” ………… 践行宴开始时,白无络没有出现。 在南卡的印象中,唯一一次见白无络准时出现,是在继任大典前出发去祭祖的时候,那一次他跟打了鸡血似的,整整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土司府接南卡。 除此之外,南卡就再没见过,白无络准时出现过。 显然,施茸土司没那么了解白无络。所以他的脸色从开席时,白无络未现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大好看。 “请施茸土司放心,白无络同我说过,他会晚点再过来,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时间观念虽然差了些,但来是肯定会来的。” 这番话,南卡本不打算说。要是白无络直接不来,那她用这些话安慰施茸土司不就成了骗人嘛。 但是,由于南卡每次朝施茸土司看去时,都会被他抱以欲哭无泪的微笑,次数多了之后,愧疚感泛滥的心情严重影响了南卡的食欲,所以她仍是如是安慰了施茸土司,并在心内暗暗祈祷,白无络千万别死在来的路上。 见施茸土司神色缓和下来,南卡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她转过身假装瞟一眼身后的风景,目光却迅速从掠过迦罗身上掠过,然后以迅雷之势扭回头,并若无其事的开始吃东西,她扭头的速度快的惊人,所以并未看见她身后俨然愣成一座冰雕的迦罗。 女奴把酒壶端上桌的时候,南卡会心一笑,有了上次喝酒喝到怕的经验后,她这次提前就命人将壶里的酒换成了水。酒和水都是透明的,又没有人敢上来闻她杯中的酒香不香,所以说此法既安全又健康。 有了装满水的酒壶后,南卡便放宽心开始吃东西,偶尔也会举起杯子同对面的两位土司隔空共饮一杯,这种一派祥和的情况只持续到了,小霍努土司端着酒杯走过来的时候。 正当南卡安慰着自己,不就是过来敬酒么?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他不上桌前闻她壶里的酒香,她就能轻轻松松的把他喝趴下的时候。 却听小霍努土司开口道:“这是我们南境特制的果酒,一直听闻布萨土司的酒量不错,原想带着这点薄礼,在继任大典之上与你畅饮几杯的,岂料一入日光城便感染了风寒。今日我特意将酒带到了府上,想借此酒当面向你赔个不是。” 南卡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小霍努土司竟是如此执着的人,转念一想,他今日来参加践行宴,不会就是因为他特意带来的酒没派上用场,所以寝食难安,无论如何都得来一趟吧…… 她现在其实很想对小霍努土司说:“不!不!不!你听我说!其实那天你没来,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更没有因此而怪你,所以你赶紧回去坐着吧,答应我,那么好喝的酒你自己留着慢慢喝,好不好?” 想到自己若是真这么说的话,极有可能会影响两个家族之间本就不怎么融洽的关系,所以南卡还是像从前那样,在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心里挣扎之后,乖乖端起酒杯,强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要把酒杯往嘴边送。 酒没入口,手却被另一只从身后伸出的手给按住了。 “主人,请您把这杯酒赐给奴!” 迦罗低沉沙哑的嗓音从头顶飘来,南卡怔然看了他一眼。 而迦罗却目光狠厉望着小霍努土司。 周遭静的出奇,而此时此刻的南卡正在凝神思考着两个严峻的问题。 第一,迦罗的手有点凉,他的手指又细又白的真好看,这算不算是他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呢? 第二,小霍努土司是不是在她的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思考完这两个问题之后,南卡忽然想起一件事,迦罗从前好像给小霍努土司当过六年的陪读。 想到这件事之后,之前思考的第二个问题,瞬间就变成了,小霍努土司到底在她的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没等南卡想出答案,就听小霍努土司厉声道:“布萨土司年纪轻,对奴隶过份宽容,这我能理解,但你……”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迦罗,神情不屑的冷哼道:“这是你第三回做家奴了吧?怎么被卖了几次还是这么不长记性?谁允你开口说话的?谁允你抬眼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