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嬷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抬头打量他两眼,勉强镇定地道:“主子这是又做噩梦了?”
沈故渊冷笑:“他们都夸你郑氏是天下地下说谎说得最好的人,我曾不以为然如今是不是要我跟你赔个不是,喊你一声撒谎上君,你才肯告诉我真相?!”
“”郑嬷嬷垂眼,眼神略微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会突然深究起那噩梦来,已经做了这么久了,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吗?
为难地捏着手里的菜篮子,郑嬷嬷叹了口气,低声道:“主子,有些事不是奴婢非得瞒着你,而是天有天规,飞升的神仙的前尘往事,旁人是不能多言的,否则非得毁了仙身不可。”
也就是说,他当真是有前尘往事的。
心里一松,接着却是更沉得厉害,沈故渊后退两步,有点不敢相信地移开目光,盯着地面细细地想了一会儿。
梦里的女子,是他前世的爱人吧?两人之间好像误会重重,情路坎坷得比姻缘簿上最难的姻缘还惨。那为什么他能成神仙?有情爱的人,七情六欲都没有断绝,哪里来的资格上天庭?
“主子,您别想了。”郑嬷嬷劝道:“您如今就挺好的,走一步看一步,何必非得深究那些您永远不会想起的事情?”
“永远不会想起?”沈故渊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她,眼神笃然:“只要是我想想起的事情,早晚会想起来。”
郑嬷嬷皱眉:“主子,这是逆天而行。”
“天?”沈故渊勾唇,掀着眼皮看了看蓝天:“是它选的我,不是我选的它,它奈我何?”
郑嬷嬷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怎么都说他是几百年没出过的犟神仙呢?管他天命天规,他高兴怎么来就怎么来。早知道就抵死不吐露半个字,他想查也无从查起。
“别的都先不论。”郑嬷嬷最后问了他一句:“哪怕池鱼丫头一直就在您身边候着,您也不回头看看她,坚持要想那些早已经过去的事情吗?”
宁池鱼?沈故渊眯眼:“你一开始就那么帮她,就是为了让她留我在人间,对吧?”
郑嬷嬷一愣,眼里有些愕然,也有点心虚。
“我讨厌被人算计。”沈故渊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如愿!”
说罢,红袍一甩,径直就往外走,霜发带着寒气,沁得郑嬷嬷微微发抖。
“这是怎么的了?”不远处修剪花木的苏铭跑过来,皱眉跺脚:“嬷嬷,你怎么又惹主子不高兴了?”
郑嬷嬷伸手扶额,苦笑一声:“哪里是我要惹他不高兴。而是我实在瞒不住了。”
主子天生就有反骨不说,戾气也十分的重,这么多年在月宫里的修炼没能完全磨掉他的脾气,一旦再让他想起那些个鲜血淋漓的前尘往事,怕是
抬头看一眼天,春日将近,天色却还是阴沉得厉害,隐隐的,好像要再下一场雪。
池鱼在忠亲王府喝着香茗,何宛央坐在她对面,满脸欢喜。
“你当真要嫁吗?”池鱼没笑,眼神里赞同的神色也不是很多:“考虑清楚了?”
何宛央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坚信会有好结果的,与其让他随意娶个陌生人,那不如娶我。”
池鱼朝她招手:“你过来。”
宛央连忙起身站去她面前:“怎么了郡主?”
“我看看你的眼睛。”池鱼认真地伸手撑开她的眼皮,左右看了看,道:“是不是瞎了?”
反应过来被捉弄了,何宛央娇羞地嗔怪一声,低头扭着手帕道:“我觉得青玉哥哥很好。我没有瞎。”
“你这是强求的姻缘。”池鱼道:“先说好,可能会很苦,你受得住吗?”
宛央一笑,眼里的光动人极了:“一想到我会再也见不到他,我就难受得活不下去了。这样一比较,就算他未必能喜欢我,那我也情愿跟在他身边吃苦。”
池鱼皱眉,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你若是心意已决,又何必让我过来商量?”
“我”宛央叹息:“我在这京城无亲无故,心里忐忑也不知道该同谁说,只能把您请来,还望郡主莫怪。”
池鱼摆手:“我自然是不会怪你,你这桩婚事,三王爷倒是乐见其成的。”
说起三王爷,宛央终于逮着机会,很是好奇地看着她问:“郡主,您与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池鱼一愣。有点心虚地别开眼:“问这个做什么?”
“奴婢是觉得奇怪。”宛央道:“虽然奴婢在主院里伺候的日子不长,但郡主和王爷一向是同出同入,仿若一体的。那日乍听王爷要给郡主说亲事,奴婢吓了一跳,暗想着,郡主会不会和奴婢一样,也是倾心一人,尚未得解?”
池鱼脸一红,眼珠子转了转,很是不服气地道:“谁同你一样了?你看不出来三王爷对我也是有情有义?”
“这个”宛央道:“见得还比较少,更多的是郡主常常黏着王爷。”
池鱼柳眉倒竖,叉腰道:“那是你在府里的日子实在太短了,你是不知道三王爷对我有多好!先前他为了救我,命都不要了。对我关怀备至细心周到,还会在意我同别人成亲,跟你那青玉哥哥可是大不相同!”
“这样吗?”宛央恍然大悟:“倒当真是我了解得少了。”
“那是。”池鱼笑道:“你多看看就会发现,三王爷对我与旁人不同,更是与我有”
肌肤之亲四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门就“啪”地被人推开了。
屋子里两人吓了一跳,纷纷转头,就看见满身戾气的沈故渊站在门口,眼神很不友善地看向宁池鱼。
池鱼吓了一跳,“咕噜”地咽了口唾沫,悻悻地往宛央身后站了站:“师父,你怎么来了?”
大步跨进去,沈故渊道:“过来找人。”
干笑两声,池鱼故作镇定地道:“这才多久不见,师父竟就急着找我,那宛央,咱们下次再聊吧。”
“嗯。”宛央点头,正要说好呢,就听得三王爷不耐烦地道:“不是找你,我找宛央。”
池鱼僵了僵,看看宛央又看看自己,不解地道:“师父找宛央做什么?”
“跟我来。”懒得搭理她,沈故渊径直拉起何宛央就往外走。留池鱼一个人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
何宛央小家碧玉的,哪里被人这么拉过手,当即就红了脸,挣扎了几下,等出门之后才甩开,脸上炸开了花:“三王爷,这,男女授受不亲!”
沈故渊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我还会占你便宜不成?”
拉个手而已这么大反应,他天天拉宁池鱼,也没见她脸红一下。
宛央哭笑不得,搓着手无奈地问:“您这么气势汹汹的,找宛央有何事?”
“我没太多时间管你,所以接下来你听好了。”沈故渊站直身子,沉声道:“你这辈子别碰火,进门之前记得敲门,不要直接推门进去。要是有什么信件到你手上,你先查查笔迹,再想是不是真的。”
“啊?”宛央听得一头雾水:“这都是什么?”
“你若是想一辈子都和沈青玉好好在一起,就按照我说的做。”沈故渊道:“我不会骗你,但同样,你没有按照我说的做,姻缘就会断,懂吗?”
宛央有点惊讶,纠结了半晌才恍然:“这是三王爷给我算的命?”
“嗯。”沈故渊点头:“而且是实打实当真的命数,所以一定记好了,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操心你。”
乖巧地点头,宛央道:“我记住了,多谢王爷。”
松了口气,沈故渊看了那房间的方向一眼,见池鱼眼巴巴地趴在门框上看着他,轻哼一声,立马转身就走。
“哎,师父!”池鱼也顾不得其他了,提着裙子追上去,皱着脸道:“我今日没有惹你吧?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沈故渊道:“我没有火气。”
震惊地看着他,池鱼伸手在他周身比划了一下:“您这火气都要蹿出来了,还叫没有?”
“闭嘴。”沈故渊不耐烦地道:“宛央和青玉的婚事我今日就能定下,下个月他们就能完婚,这段时间,你要是很闲,就帮我看着点儿。”
“这么着急?”池鱼咋舌,旋即又笑道:“师父的吩咐,徒儿一定尽力。他们这婚事只要沈青玉点头,就是水到渠成的。”
“嗯。”沈故渊道:“那你别跟着我了,去找沈知白。”
脸一垮,池鱼愤恨地道:“我不去,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气不打一处来,沈故渊道:“你喜欢跟是吧?那好,你跟个够!”
话落音,身影一闪,竟然直接在她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鱼气得瞪眼:“不是说法术消耗法力吗?当初在陵墓那么危急都不肯用,现在为了躲我倒是用得快!”
而且这一招,她压根拿他没办法!池鱼蹲在原地生闷气,气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立马回府找郑嬷嬷。
要说谁最能帮她,不是叶凛城,也不是沈知白,而是非郑嬷嬷莫属,毕竟都是有法力的人,有郑嬷嬷帮忙,她还愁跟不上自家师父吗?
然而,郑嬷嬷苦着一张脸看着她道:“不是老身不帮,是主子的法力高出老身太多,就算老身带着您去追,也追不了一会儿的。况且,今日主子心情不太好,您还是莫招惹了,免得伤心。”
池鱼眨眨眼,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欲言又止,郑嬷嬷摆手:“我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姑娘也不必为难老身。”
“那怎么办啊?”池鱼苦恼地道:“我想知道啊。”
“有些事情老身若是说了,会折仙寿。”郑嬷嬷无奈地道:“你看老身这一把年纪的,再折个寿那不是没活头了?您要问,也找个年轻些的人问啊。”
听着前半句,池鱼眼神黯淡下来,觉得没戏了。然而一听这后半句,再顺着郑嬷嬷的目光往庭院里看了看,池鱼摸了摸下巴,阴森森地笑了笑。
苏铭什么也不知道,认真地在修剪万年青,冷不防的背后冒出个人来,长叹了一口气,吓得他一剪子给修好的草冠剪了个缺口。
“池鱼郡主?”回头看她,苏铭哭笑不得:“您突然站小的背后做什么?怪吓人的。”
池鱼双目无神,眼里泫然有泪,朝他露出一个苦笑:“抱歉,我走神了。”
看了看她这模样,苏铭好奇地问:“您这是怎么了?”
“刚刚郑嬷嬷跟我说了师父心情不好的原因。”池鱼唉了一声。抬袖擦了擦眼角:“我觉得心里不好受。”
郑嬷嬷说了?苏铭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看了屋子门口站着的嬷嬷一眼。
后者无奈地朝他耸肩,也叹了口气。
当真说了啊,苏铭放松了些,挠挠头道:“其实郡主你也不必太难过,主子毕竟是天上来的,回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池鱼心里一跳,垂眸道:“我知道,但知道归知道,还是伤心,他那么想回去,是当真没把我放心上。”
“这怪不得您,也怪不得主子。”苏铭无奈地道:“主子是个脾气古怪的,但凡有人算计他、瞒着他什么事情,他都会非常火大,更何况这次是他前世的姻缘,他想求个明白问个清楚也是应该的,并不是没把您放心上。”
前世的姻缘?池鱼愕然地抬头看着他:“前世的什么姻缘?”
苏铭一愣。看着她这表情,瞬间觉察出了不对,立马瞪眼看向郑嬷嬷。
门口已经没人了,一阵风吹过来,苏铭有点凌乱。这是个什么情况啊?郑嬷嬷没告诉她,池鱼郡主却跑来套他的话?这说两句就折寿,说多了要亡身的啊!
“你说啊。”池鱼不依不饶地拉着他的衣角。
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苏铭捂着嘴就跑,边跑边支吾不清地道:“您饶我一命吧!饶我一命!”
池鱼“哎”了好几声,追出去老远也还是没追上,停下来疑惑地想了想,沈故渊原来还有前世啊?也对,哪个神仙没个前世今生之类的呢?前世的姻缘都已经过去了,沈故渊为什么还那般执着?
是因为前世遇见的人比她好吗?低头看了看自个儿,池鱼有点发愁。
沈青玉和何宛央的婚事当真定下来了,没过几日,沈青玉就搬出了王府,在自己的府邸上修整好之后,便去忠亲王府下了聘礼。
叶凛城这几日忙着他的劫富济贫事业,只叮嘱池鱼不能放松,想要让沈故渊动心,就得持续对他造成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
于是,沈故渊泡澡的时候,宁池鱼带着一身花瓣从房梁而降,挥袖抬手之间风情万种,妄图诱惑他,惊艳他。
结局是被沈故渊一抬袖子就扔出了窗户。
沈知白苦口婆心地说野路子学不得,要她继续让沈故渊看见她宜室宜家的一面。
于是,沈故渊每天从外头回来,都能看见满桌子的饭菜,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宁池鱼站在门口朝他屈膝行礼,含羞带怯地问:“师父是要先用膳,先沐浴,还是先和我聊聊?”
当然,结局是被沈故渊连着那一桌子菜一起扔了出来。
池鱼觉得,换做任何一个有脸有皮的姑娘。都得受不住这种冷遇。不过幸好她是他的徒弟,脸皮的厚度也深得师父真传,每天被扔出去好几次,依旧努力不懈。
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何宛央顺利地嫁给了沈青玉,池鱼把那块送给他们当了贺礼。
沈故渊是如释重负啊,难得地耐着性子看完了成亲大礼,然后迈着轻巧的步子准备回府。
忙碌了一个多月,总算把最后一桩姻缘也给结成了,现在他算是无债一身轻,终于可以回月宫了。
想想来凡间这么长一段日子,经历的东西还真是不少,也算有所收获吧,等回去之后,也能回味个几十年来打发时间。
“师父。”有人喊了他一声。
步子一僵,唇角勾起的弧度也趋于平复,沈故渊回头。就看见宁池鱼背着手站在他后头,笑得一脸讨好。
他这段日子已经习惯把她推开了,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当没有看见。但现在,马上就要分别了,沈故渊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太过绝情。
于是他平静地问:“怎么了?”
“这个。”献宝似的从自己背后拿出一个东西来,池鱼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您猜是什么?”
一条小木梯,手臂粗,上头有个木头做的小人爬在尾端。
沈故渊眼睛一亮,伸手就接了过来,轻轻一动,那绳梯有个机括一转,梯子一节节地变化翻转,小人儿竟然就一阶阶地爬了上去。
喜上眉梢,沈故渊正想问这是怎么弄的,结果抬眼看见宁池鱼那偷笑的模样,立马就恢复了常态,皱眉道:“什么破玩意儿,也值得你来显摆一回?”
“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找老匠人求来的。”池鱼朝他走近两步,抬头,眼里光华流转:“就料着你会喜欢。”
收手将那东西放进袖袋,沈故渊面无表情地睨着她:“无事献殷勤?”
有些局促地在地上蹭了蹭脚尖,池鱼眼神飘忽起来,有点害羞,也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道:“我也不是无事,这些日子一直讨好师父,为的也不过就是你能留下来。”
沈故渊微微皱眉:“你明知道不可能,我拒绝你那么多次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天色阴沉,街上行人匆匆,池鱼站在沈故渊面前,怔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失笑道:“不会的,你的心又不是铁做的,难不成一次也没有软过吗?”
“没有。”沈故渊道:“我没有心跳,这是你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那”池鱼红了眼,从袖袋里掏出个鲁班锁来:“这个也给你,你的心能不能软一下?就一下。”
精巧的鲁班锁,沈故渊伸手就接了过来,拨弄两下,嗤笑道:“你就算把全天下的小玩意儿都搬过来,我也非走不可。”
眼里泛了水光,池鱼抿唇,问他:“你这么着急把沈青玉和何宛央的婚事弄成,就是为了回去?”
“没错。”
“哪怕跟我已经有这么多的牵扯,你也还是说走就走?”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