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刘平和赛维也从后方赶上来了,胜伊还像根刺似的戳在地上,一动不动。刘平伸手为他拉开了车门,没说话,只笑了一下。
胜伊翻了个白眼,随即一爱一答不理的钻进车里。赛维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翻了个同样的白眼,心想你没人要,我可有人要。难道我见了可意的男人不找,天天照镜子似的看你吗?
三人坐上汽车,刘平居中。忽见赛维没戴手套,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另一只手就撂在大一腿上。他下意识的握起了她的手,心中依旧是没有生出天长地久的奢望,又想此刻自己每多关怀她一次,将来真相大白,恐怕自己就要多挨一个大嘴巴。大姑娘的手是能随便握的吗?不过有的握就是幸运,握一次算一次。将来算起总账,她一爱一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自己在大问题上规矩一点,别耽误她以后的婚姻,也就是了。
刘平盘算定了,便把赛维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赛维状似无意的望向前方,一颗心在暗地里怦怦乱跳,同时听见刘平询问胜伊:“你冷不冷?”
胜伊像只受了惊的鸡崽子一样,急赤白脸的将两只膀子乱扇一通,满车里都是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手:“哎呀别管我别管我,离我远点,一边儿呆着去!”
赛维没有动,心里想着对弟政策:“我是揍他呢,还是不揍他?”
胜伊半路下了汽车,说要找朋友玩去。赛维先还不理会,及至到了家,忽然发现胜伊居然随身携带着支票本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胜伊被人诳去赌一场,输尽二人身家。
她把刘平留在家里,慌里慌张的独自出去找弟弟。刘平独自留在赛维房一中,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忽然自己笑了,笑过之后翻出他的破旅行袋,找出了他仅有的一张小照片。眼看院内寂静,他捏着照片坐在窗前,在一阳一光下面细看。
二十年前得到照片时,感觉它真清楚,真奇妙,竟然能把两个人的面貌收在一张小纸片上,并且是活灵活现。说好每年都要拍一张一合影的,倒要看看一个小女人是怎样一点一点的老去;而纵算是女人老了,照片上的影子也依旧年轻。
可是,他们只有一年的光一阴一,月牙死在了十九岁的好年华,永远不老。
手中的照片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仿佛他与照片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岁月风尘。时间剥夺他的一切,他是永恒的一无所有。
刘平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想起了许多热气腾腾的往事。对他来讲,往事也是珍贵的。他的人生是无涯荒野,十年之中,未必会有一件事情值得记忆。
旁边窗台上摆着一瓶蔻丹,是赛维用过的。蔻丹红得热烈,和照片形成了一个刺目的对比,陈旧的更陈旧,新鲜的更新鲜。
刘平看看蔻丹,看看照片,诸如此类的对比看得多了,所以他并不动容,只叹了口气。
起身把照片收好,他坐回窗前,拿起蔻丹摆一弄着玩。通红的小玻璃瓶子带着一点芬芳,刘平拧开了上面的金属瓶盖,瓶盖里面伸出一根小刷子,浸染着淋一漓粘一稠的指甲油,油的气味很刺鼻,幸而他此刻可以肆无忌惮的不呼吸。
正在他自娱自乐的做研究时,院内忽然来了客人。他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就见来者裹一着一件簇新的长披风,袅袅婷婷如入无人之境,正是马家的四小姐。二小姐三少爷不在家,丫头们乐得躲在屋子里偷懒,院子里空空荡荡,于是四小姐手里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站在院内娇一声叫道:“三哥,在吗?我来给你送几张义务戏票。”
然后不等人回答,她一扭头,忽然发现了东厢房内的刘平。马家上下各自为政,如今敌对势力范围内忽然出现了新面孔,她就下死劲的盯着他看了好几眼,随即径自转弯,迈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抖着手里的票子一挑里间门帘,她是不怕男人的,站在门口直接问道:“哟,你是二姐三哥的朋友?”
刘平知道马家的关系很复杂,所以不想和四小姐生出任何联系。迟钝而又一阴一沉的扫了对方一眼,他垂下眼帘,默然无语的将一刷子蔻丹涂抹在了手背上。手很白,蔻丹很红,看着有点触目惊心。
四小姐愣了一下,又问:“我三哥呢?”
刘平自顾自的拧好玻璃瓶子,然后开始对着手背上的指甲油吹气。吹着吹着,他忽然笑了一声,然而脸上又没笑容。眼中光影一闪,他的黑眼珠在微微凹陷的眼窝里骨碌碌的转动了,是过分的明亮和灵活,一下子转向四小姐,然后就定住了。
指甲油在皮肤上干结了,他一边缓缓去抠,一边对着四小姐又笑一声,神情和举止全都不带人气。四小姐捏着票子后退一步,感觉自己是见了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疯子。
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四小姐骤然转身跑出了东厢房。刘平装疯卖傻吓跑了四小姐,心里暂时也没有事,就饶有兴味的继续去抠手背上的蔻丹。哪知安静了没有几分钟,院子里又起了脚步声音。他转向玻璃窗子,很意外的看到了马英豪。
马英豪是西装打扮,头上歪戴着一顶礼帽,不是要卖俏,而是真戴歪了,腾不出手去扶正。拄着手杖站在院子中央,他先喘了一阵,然后才环顾四周喊道:“二妹,老三,我来了!”
二妹老三都不在,他只唤出了一名平头正脸的老一妈一子。老一妈一子当然不是他的目标,于是在一眼瞧见窗边的刘平之后,他对着玻璃窗一挥手,然后一边整理礼帽,一边点头笑了一下。
隔着一层玻璃,刘平点头一回礼,然后漠然低头,继续去抠手背上的蔻丹————蔻丹凝在了皮肤纹理中,除不去了。
而马英豪拖起右腿,自作主张的进了东厢房。一看房内的情形,他就知道一直是有人住的,而外间的罗汉床上扔着几件女衣,可见所住之人,应该是赛维。赛维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刘平却可以公然在赛维的卧室内高坐。马英豪一边脱一下手上的皮手套,一边感觉其中有戏。
摇摇晃晃的坐在了刘平对面,他记得刘平并不是个无礼的人。然而刘平只对他又一点头,显然是无意和他攀谈。
马英豪摘下礼帽,把皮手套放进了帽子里:“许久不见,刘平师父是旧貌换新颜了。”
刘平抬头答道:“赛维和胜伊很可怜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他们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
马英豪微笑了:“是的,不过他们肯供养刘平师父,可见师父你也是有过人之处。”
刘平很认真的盯着他看:“哦,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大少爷,我已经还俗了,以后你叫我刘平就好。”
马英豪一挑眉毛:“还俗?为什么?”
刘平答道:“我做和尚,无非是想到庙里讨生活。现在有活路了,何必还要守戒律当和尚?我决定从此就跟着二小姐三少爷了,他们正好少个跟班,我做别的不成,当跟班是绝对没有问题。对不对?”
然后他拉着椅子向前挪了挪,几乎要把脑袋伸到大少爷的眼皮底下。非常诚恳的对着大少爷的眼睛,他正色又问:“大少爷,你的意见呢?”
马英豪想了一想,随即答道:“二妹和老三也还是小孩子,家里有仆人伺候也就是了,哪里还需要跟班?我看你的新职业,并不是长久之计。”
刘平郑重其事的对他摇头:“没有关系,混一天,算一天。”
马英豪沉吟着笑了:“也是。”
刘平又问:“大少爷要回来住几天?”
马英豪心平气和的答道:“关于二姨一娘一的丧事,我打算向二妹一交一待一下账目明细,等到父亲回来了,二妹也可以独自去向他做汇报。另外听说八姨一娘一失踪了,有人在花园河里捞上一具一尸一体,很像八姨一娘一。我打算去医院瞧一瞧,另外也看看五弟。五弟年纪还小,没了一娘一可真不行。”
刘平说道:“听说府上大太太没有子嗣,五少爷年纪小,可以让大太太来抚养嘛!”
马英豪做了个哑然失笑的表情:“这个……总要双方愿意才行。”
然后他顿了顿,笑容渐渐收敛了:“而且我在大太太面前毕竟是个晚辈,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刘平淡淡的答道:“没错。事不关己的话,指手画脚是不大对劲。”
马英豪静静听着,感觉他每一句话都来得别有用心。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又别有用心,并且表明了要追随二妹三弟,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伸手贴在一温一暖的窗玻璃上,马英豪笑道:“大白天的,怎么不出去走走?”
刘平全神贯注的一搓一着手上蔻丹:“府上人多,我是个外人,总不好跑到别人的院子里叨扰。倒是听说花园里菊花开得很好,可我胆子小,不敢去。”
马英豪把目光转向了他:“是因为八姨一娘一的缘故吗?不过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不会有事。”
刘平摇了摇头,闲闲的又道:“光天化日之下,鬼怪照样横行,只是你我看不到而已。”
马英豪饶有兴味的问他:“哦?谁看得到?”
刘平往手背上啐了口唾沫,然后继续一搓一:“鬼怪自己看得到。”
马英豪在刘平面前,有点坐不住。
他一一团一和气的告辞走了,一出院门就变了颜色。而刘平先是吓跑了四小姐,又说走了大少爷。独自把手背一搓一得通红,他终于除去了皮肤上的红色蔻丹。
他也不知道作怪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敲山震虎。隐患未除,持久的安逸就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