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外公家的时候,天已不早了。 站在巷子口,可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笑语喧哗。 往南看,钟氏的宅子乌泱泱一大片看不到头。绿树红墙相掩映,黛瓦画角洒洁俊秀,截然不同与寻常人家的房舍,低矮得似乎能碰到脑门,简陋得到处都寄宿着杂草野菜。 钟家老宅临街的房屋大多都赁出去作了商铺:糕点铺,裁缝铺,油坊,磨坊,包子铺,香蜡店,杂货店…… 大街上做生意的人家不少,但就是钟家老宅这一片最为热闹。 这都是人心所向。所有人都知道钟家气势、运道昌盛,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跟好邻学好邻,跟着端公跳大神”,跟着运气好的人在一起,或多或少都能沾染上一点好运不是? 就在这一大片商铺中,以钟家四老爷钟德略的十间门面最为抢眼:一色的红漆装帧门户,隔着三里地就能看到那一片红艳艳、火辣辣,看着就叫人精神大振。 这几间店面经营着不同的内容,门两边的木制对联上写的词儿也不尽相同,什么“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什么“不时之需取甚便”、“万物皆备价无欺”,什么“诚信待客”、“宾至如归”…… 门里是做什么的,看门檐上悬着的设计鲜明的招牌即知。 但门上匾额,却只有一两个字的区别,什么“四郎酒馆”、“四郎客店”,什么“四郎杂货”、“四郎布店”…… “四郎”二字是必不可少的,连片的“四郎”以一种夺目的效果,震撼着进出合欢镇的每个人,也彰显出了四房在地方上的财大气粗。 沿街的门窗俱已敞开,一种饭馆独有的味道弥漫了南北东西两条大街。红火的生意、密集的人群,甚至很容易就把路经北边官道上的游子旅人吸引过来。 四郎酒馆的门前,照例有一棵合欢树,树冠如伞,眼瞅着就要蔓向道路中央,和对面的那一棵形成勾肩搭背之势。 树下,老四钟德略翘着二郎腿坐在他专属的那把圈背交椅上,正跟一个坐条凳的食客眉飞色舞地交谈着。 面前的枣木五腿圆香几上,一壶茶、几个茶碗、一大盘各色糕点零嘴随意取用,铁打的掌柜流水的客,就这么能坐上一整天。 生意人的眼历来贼亮,远远瞧见若萤姐儿俩,老四端着长辈的架子,扬声叫停:“你们俩过来!这是谁教的?看见四叔不用打招呼吗?” 他板着脸,故意说着很重的话,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装模作样。 若萌根本就不怕他,笑嘻嘻跑上前去,甜甜地唤了声四叔:“若莲呢?怎不到我们家玩儿去?上次明明说好了的,她怎那么懒,每次都要我去找她。” 老四上下打量着她,满面的嫌弃:“你四婶娘这几天给她缠脚呢,出不得门。你呢?你娘还不给你们缠脚?这都多大了?就不怕以后嫁不出去?没见过这样不负责任的爹妈,就这么放任孩子们满大街乱蹿,成什么样子!” “谁说的!我也要缠了。姨娘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若萌不服气地辩白道。 老四又问若萌,刚才是到哪里去了? 听说给外公送东西,老四望望天,自言自语道:“都快晌午了,你外祖就没留你们吃饭?不过也是,半大孩子顶头牛。他们爷儿几个的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再加两个人,对他们来说,确实太难了些……” 说着,扭头冲着店里吆喝道:“多盛两碗面出来!” 一方不留饭,一方请吃面,两边对待这俩孩子的态度、以及两边的生活条件,高下立判。 四老爷这一喊,别的且不说,先就在众多食客面前赢得了体面大方。 不大工夫,汪氏摇摇摆摆地出来了,手里端着清漆木托盘,里头整整齐齐排着三碗面,小山一样,雪白油亮,上面覆着几大片煎的喷香的五花肉,片片都是满口货。 数根碧绿的韭菜作了陪衬,光是看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垂涎三丈。 若萌情不自禁地舔了下舌头。 在外吃面,于三房而言,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即使是在家里,也不是说想吃面就能吃得上的,那得赶上节日或者是其他比较重要的日子,才能够开荤一次。 汪氏飞快地斜乜了俩姊妹一眼,妆画精致的脸似乎拉得有点长。 她先是给老四端了面到眼前,然后便是对面的那位客人。 轮到若萤姐儿俩的时候,汪氏把面象征性地推了推,口中简洁地突出一个字:“喏!” 若萌笑靥如花地使劲吞了一口口水,两手在腿侧狠搓了两下,作势便要动手。 旁边忽然多出来一只手,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坚决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刚在外公家吃了那么大一块糖饼,你还能吃得下?不怕撑坏了肚子又要费钱看医生?” 在场的几个人全都愣住了。 老四磕巴着眼睛,使劲瞅着若萤,就好像才刚发现她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毫无思想准备的他说话都结巴了:“说真的,当真已经吃过了?小孩子都是没数儿的,你可别一时肚子饱眼不饱,回头吃坏了肚子,没得让你娘记恨。到时候,四叔好心赚个驴肝肺,却要跟谁诉苦申冤去!” “嗯。” 根本不给若萌开口的机会,若萤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此时此刻,很难用言语表达钟老四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飞出去的石子儿,明明期盼着能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漂亮的水漂,结果却给一阵风吹落在半路上。 这份失落与惆怅虽然很小,却也是十几年来鲜有过的事儿。 可以肯定,他吃鳖了,栽在一个他称之为侄女的小孩子的跟前。 而这个孩子,一向都被认作是个傻子。 他不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更对方才的言行生出几分后悔来。 他很在意那句“吃撑了”的话。倘若真的撑着了,他的三嫂子定会记恨他,因为他的信口开河,害得原本就拮据的三房不得不花钱给孩子看医问诊。 而实际上,这个钱、三房根本就无需破费的。 三嫂子会不会误会他那是故意的要给三房雪上加霜? 他收起笑容,再度打量着若萤,心里竟丝毫不怀疑她的话。 当着食客的面碰了壁的他隐隐有些不甘:“四叔家的面可是好吃得很!你们两个真的不尝尝?一定又是你娘教的对不对?出门去,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准要,弄得好像自己家什么都有似的!跟外人客气也就算了,都是一家子,非要弄得这么见外吗?” 他想通过故作的不满找回自己抢地的自尊,但是可惜得很,传说中的“傻子”对此置若罔闻。 “回去了,娘等着咱回话呢。” 说话中,若萤拽紧挣扎不已的若萌,竟是毫无眷恋地抬脚就走。 身后,老四“哧”地笑骂:“这小兔崽子,来去连个招呼也没有,谁说你好了?这不还跟以前一样地缺心眼儿……” 又吩咐汪氏把面端回去,却赚了汪氏一顿数落:“你叫多煮的,现在又说不吃了。大晌午的,我们要正儿八经地吃饭炒菜,谁吃这个!” “大黄!都不吃,给大黄吃。” 老四急中生智,大声唤着自家大黄狗的名字。 完完整整的一碗面便给倒进了旁边的狗食盆子里。 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溜达出来的大黄,懒洋洋踱到狗盆边,嗅了嗅,转身离开,趴在了路边。 “你天天给它吃这个,是个人能受得了?正经还不如丢块干馒头更合它的心意呢……” 汪氏撇着嘴,不屑地讥嘲着自己的男人。 “它不吃,别的狗吃。你放心,再煮一锅倒进去,半个时辰不到,也能给你把盆子舔得锃亮……” “唉,好可惜……” 若萌一步三回头,频频叹息。 她不明白,二姐为什么不让她吃?明明就是那么好吃,为什么要说谎拒绝? 四叔不是外人,又不是天天来蹭吃蹭喝,只是偶尔吃一点,有什么妨碍?就那么给糟塌了,不怕遭雷劈么! 她终于甩开了若萤的手。 急促尔沉重的的脚步,表示出了她的愤恨与伤心。 若萤慢吞吞跟在后面,什么也不说。 有些道理,小妹还理解不透。而且,同样的告诫,经由她的口说出来,肯定不如娘亲的警告更加有效。 别忘了,她不过只比若萤大了一岁。小孩子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度?岂能当真?谁又能当真? 若萌心里眼里就只看到了那碗面,而她,却看到了人心。 四婶的嫌恶也就差没有说出来了。 那是打心眼儿里的瞧不起。 给了面,又不给筷子,这是要人动手抓么?谁不知道,只有叫花子才就地蹲、抓饭吃。 四婶真当她们是幼稚可欺的小儿啊。 没有筷子,连个板凳都不给,这是明晃晃地打发要饭呢。 今天,她们姐儿俩要吃了这碗面,就等于当众抽了自己爹娘一巴掌—— 三房已经堕落到沿街乞讨的份儿上了么? 这要是给要强的母亲知道了,还不得气出大病来! 看着若萌僵硬的背影,若萤自嘲地撇了撇嘴。 她没打算去哄。 依着若萌的脾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这一茬儿。 姊妹们之间,原本就不会记仇,也从来不曾记过仇,而且,娘也不允许发生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走得义无反顾的若萌忽然顿挫了一下,一声“大哥哥”,清甜当中依然带着几分抑郁。 迎面而来的正是钟家的大爷钟若英。他拎着一个鸟笼子,一只鹩哥反反复复叫着“万事大吉”,压过了林中诸多麻雀的吵闹声。 若萌忍不住凑上前去逗引那鸟。 若萤站定不动,目光已然瞟过这位大堂兄的手指。 这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若萤敢打赌,这手上肯定连一个茧子也没有。小指甲留得那个长啊,也不知道用来掏耳朵能不能出事故。 提着鸟笼子的手上,戴着俩又大又厚的金戒指,戒面上镶嵌着红红绿绿的宝石,也不知道能换多少个铜板。 另一只手上则抟玩着两个玉球。 玉石很贵重啊,就这么拿来玩儿,万一掉地上磕着碰着,那都是钱啊。 钟家还真是有钱呢,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事情呢? 若萤再度暗中感喟。 若萌已经被那只会说话的鸟儿吸引住了,一个劲儿地逗弄鹩哥:“坏蛋、坏蛋”。 又问鸟儿怎么会说话? 钟若英少不得给她解释一番,说训练鹩哥说话最好的时间是在端午前,把它的舌头剪掉一截,且这个时候的鹩哥最为聪明。 “只有鹩哥会说话吗?家雀会不会也能学会人话?” 小孩子的好奇心非常强。 钟若英的温文尔雅中隐约透着几分诱惑的味道:“狗都能站着走路,鸡窝里都能飞出凤凰鸟来,你说的,何尝不能?” 若萌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钟若英忽然弯下腰,对着她耳语了几句,完了,很是凝重地叮嘱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么?” 实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见若萌一脸紧张地猛点头,并细声细气地央求道:“大哥哥带我去看看好么?” “你们小孩子嘴巴不牢靠,转头吆喝给人听去了,为此大打出手可不好。你快回家吧,别打听这么多。” 钟若英语气坚定。 他越是这么说,若萌越是心痒难耐,拽住他的衣摆,就差没有尾巴摇动了:“大哥哥,大哥哥……” “萌!” 被一棵大树遮住身形的若萤忍无可忍叫了一声。 若萌打了个哆嗦,恍然记起她的存在。 她赶忙跑过来,神神秘秘地拉着若萤往前:“大哥哥发现了好东西,去看看好不好。”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这是她所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唯一的方式。 若萤扭着身子不肯动弹。 若萌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她踮起脚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没人,终于很小声地道出了实情:“大哥哥才刚说,水井里有灵芝。二姐知道灵芝吗?那可是神仙的东西,多少钱想买、都买不来呢。” 后一句就是明晃晃的诱惑了。 “喂,小五嫚你要不要看?不看我可要走了。” 钟若英作势跺脚要走。 “看看看!”情急之下,若萌双手抱住若萤的手臂,带着十分的讨好,“就看一眼,万一回头给人摘走了,看都看不到了。” 眼角瞥见钟若英已经走出了一步,她不禁越发慌张了:“大哥哥、大哥哥,等等我们!” 说话间,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一股蛮力,竟把若萤拉了个踉跄。 “要不说小孩子就是麻烦,多大点儿事儿,也值得这么在乎……”钟若英颇为无奈地转身走进树林,边走边抱怨着,“就看一眼,我还有事儿呢,没空陪你们玩儿。” 井台周遭土润树清,鸟鸣干云。 农人们习惯于清晨担水,因为早上的井水最为清澈。担水晚的人,几乎都是公认的懒人,样样事情上不如人:庄稼活干不好,收成不如人家,在镇上的名声自然也就很一般。 此时,林外的太阳已高挂,但是,槐树林依然像是没有睡醒过来。泼洒的净水浸湿了井台上下的每一块光滑的石头。 慢慢走上去,老井好像一张大嘴,黑咕隆咚透着凉气。 “在哪儿?” 若萌握着小拳头,难抑兴奋。 钟若英左顾右盼,似乎并未听到她的话。 他这个反应越发增加了事件的神秘度。 若萌受到了感染,显得很紧张,拉着若萤的手心里粘糊糊的全是汗。 一步,两步…… 若萤始终盯着前方的那个男人。 她可是没忘记,就是这个人,曾害得她痴傻了一年多,更忘记了期间与之前的很多事。 但是看今天这男人说话行事,竟像是淡忘了之前的种种不快。 男人都这么粗心大意么? 是她小人之心了么? 生在木根树干上的,叫木芝。有木威喜芝、飞节芝、樊桃芝、参成芝、建木芝、木渠芝。 生于山中的叫菌芝,生长不择地势,形状各异,如宫室、如车马、如龙虎、如人形、如飞鸟,五色无常。 形状如草的,叫草芝,如独摇芝、牛角芝、龙仙芝、朱草芝、五德芝、龙衔芝。 长于石上的,叫石芝,如石象芝、玉脂芝、七明九光芝、石密芝、石桂芝、石脑芝、石硫黄芝。 石芝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石芝难得,采摘尤其困难。要先把灵符放置在石头上,否则,石芝就会隐蔽化去。然后,选择王相之日,设醮祭奠,虔心足够才能够得到。 基本上,这就是个神话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