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势突然,感觉就像是一只老鹞子,扑剌剌俯冲而下,不由人不悚然一惊。 凶猛的来势在叶氏面前戛然而止,张开的双手就好像捉住了在空里飞腾的母鸡,由仓皇的拥抱,变成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一揖。 “您是三娘吧?” 少年憨态可掬,一脸喜相,看着并不令人生厌。 叶氏迟疑地点点头,一边仔细端详着他,心里直犯嘀咕。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那少年释了疑惑,登时就眉开眼笑起来,犹如冬日暖阳,总是容易叫人毫无防范地敞开胸怀,安心欢喜。 他又瞪大眼睛打量着若萤,既诧异、又好奇,陪着三分小心地直言不讳:“你就是那个有名的‘拼命四郎’?是你吧?看你这个打扮,应该就是了……你别生气,我不是在笑话你,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免得认错人,那多尴尬……我姓徐,徐图贵,若莲妹子的表哥,荃三哥的表弟,今天刚从济南过来……” 四房的亲戚? 济南徐家? 齐鲁商会徐会长的心肝宝贝? 四婶娘她们口中的“皇亲国戚”? 要不说,这人哪,真不能憧念。昨天还在议论徐家的发达呢,今天就朝面了。 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只是,这小子这般冒昧地截路,到底是为什么? 要认亲戚,执挚请见啊,这才是大家的风范不是?而且,徐家应该也不差这点东西。 就这么轻佻地蹦出来,跟乡下没教养的小子有何区别? 算是入乡随俗? 还是只为了求证她的野蛮? 她是不是应该证明给他看? 真是个傻小子!哪有一上来就喊人绰号的?而且,还当着满大街的人。 如果就是俩孩子之间也罢了,可孩子她娘呢? 他没看到她娘就站在边上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算是当街嘲笑三房没有教养么? 这不是公然替自己拉仇恨吗?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么?看着生了一幅敦厚老实的模样,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嫌贫爱富、欺软怕硬的? 这小子、白长了一对大眼睛,大眼溜神,果真不假。 随便对方说什么,若萤只管不作声,冷眼以对。 迄今为止,这是她生来所见的人中,穿得最亮眼、最高档的:一身鲜亮的竹叶纹油绿潞绸直裰,雪白的暗纹缎子护领有点短,无形中从视觉上缩短了他的脖子,看上去好像一个白瓷直筒帽筒栽在锦绣堆里。 这小子,不能再贪吃了。如果不懂得克制,等回头胖得看不见自己的脚尖,情管走路摔跤吧。 他脚上穿的是双梁大红地翠绿滚边重脸鞋,与一般的鞋子不同,他的鞋底钉着小牛皮,这样会更加结实耐磨,也能更好地保护脚底不受伤害。 他整个人都是簇新的,新得扎眼,新得与众不同,以至于街上过往的行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频频回首、惊讶不已。 头上戴着一顶儒巾倒没有什么稀奇,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弄一小块儿碧玉帽正在上头,好好的书生装扮,愣是给他穿出了几分暴发户的感觉。 不知怎的,看着这个一身绿油油的小子,若萤油然联想起芦山上盛产的一种昆虫。 那东西只在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才能看得到,名字叫做“蹬倒山”,应该是蚂蚱的亲戚,却是是蚂蚱中的大哥大,又肥又大又有力气。 两颗黑褐色的牙齿是利器,咬一口疼死人。弄不好还要出血。两条后腿好像小号的鸡腿,十分强壮。若是给撂一蹶子,会疼好半天。 尤其是那一对眼睛,占据了几乎整个脑袋,跟眼前这小子越看越像是有亲戚关系。 徐图贵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个怎样的印象。 他的性子属于“自来熟”。既跟叶氏母女打过了招呼,俨然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人。 他也也不问叶氏什么意愿,只管一根筋地央着叶氏,说要去三房“拜会一下其他的兄弟姐妹”。 还没等叶氏开口说话,他却已经开始招呼自己的伴读马夫以及奶娘丫头们了。 “快快快,需要什么赶紧捎上,三娘家里人多热闹,应该很有意思……” “……” 只能说,这个人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徐聪一个人跟我去,其他人就在这儿呆着。别一下子跟去那么多人,乱哄哄地,净给人添麻烦。” 主要是,看管的人少了,他就能好好地玩一通了。 听到这个消息,老四钟得略甩袍提摆两个箭步冲出来,扎撒着两只手、不胜惊慌地叫:“我的小爷,好好的要吃饭了,你这是打算干什么去?外头人多脏乱,你小心磕着碰着。” 说话间,作势就要裹着他回店里去。 徐图贵执意要去追寻他的快活,哪里允许任何人阻挠?轻巧地一扭身子,便泥鳅一般躲开了。 “好四叔,我就去看一眼,完了就回来。你不说住的不远吗?我去扎一头,怎么说都是亲戚不是?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见个礼儿多不好!我现在还不饿呢,四叔你赶紧张罗生意去,难得今天人多,赚钱要紧。” 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甩出来,一边脚下不停,倒是率先前头去了。 “那么,三嫂子,你费心了……”老四依依不舍道。 “小家小户的,承蒙贵人看得起,怎么着也得打发个满意。孩子在我手里,你情管放心。”叶氏的不卑不亢中隐含着不快。 因为妯娌汪氏的表情很让人恼火。 徐少爷又不是她们三房强拉硬拽去的,又不是去给三房送金山银山的,至于脸拉那么长、那么愤愤不平么? 徐少爷说的话,那句不对?四房的亲戚不是三房的?看过了四房不该去问候一下三房的? 还是觉得徐少爷在三房会受到委屈或者是伤害? 三房再不济,难道连个半大孩子都保护不了? 在这些人心里,三房就是如此地不堪? 都知道徐少爷是块宝,这是生怕三房觊觎上这块宝贝从而强取豪夺了来么? 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不好好看着他,别让他接触任何人? 不能吧?对于徐家,四房的巴结之意隔着肚皮都能闻到。但是,想要赢得徐少爷的心、取得徐家的信任很难,是么? 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这不正是汪木兰的为人么? 她和她亲哥哥,一个阴,一个狠,果然是一个娘生的…… 徐图贵的出现,多少引起了三房上下的紧张,生怕这位公子哥儿娇贵如蛋壳,一个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若苏到底年纪大一点,懂得羞涩,简单打过招呼后,便以做活计为由,避开了与客人的交谈。 萧哥儿则正是别人哄他开心的年纪,喜怒无常、完全讲不通道理,让人躲避尚且来不及,谁还会想要跟他玩耍? 在此情况下,若萌责无旁贷。 相近的年龄,话题虽然不少,仔细听去,却总有些幼稚可笑。 各自生活环境的不同、经历不同、想法不同,种种有无的对比,最终碰撞出了同一样东西:攀比。 徐图贵便扯着衣襟跟若萌炫耀:“这是宫里赏赐的潞绸,潞绸知道吗?南京的罗缎铺,苏州的绸缎铺,潞安府上开丝铺,这可是皇家贡品,一般人根本见不着。别看你们的合欢大集那么大,要能找出一尺这个料子来,算我服你!” 然后就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照搬了出来,什么络丝、练线、染色、抛梭,什么大绸小绸。 若萌有点懵,但若苏却给说得放下针线,凑近了来仔细看那衣裳料子。 “山西?听说那边很冷,也有桑蚕吗?” 徐图贵得意地笑笑:“女人家就是见识浅。不管冷不冷,反正,冷不着蚕宝宝就成……” 山西是哪里,那里都有些什么,若苏和若萌毫无头绪也并无兴趣,但是看向徐图贵的眼神,明显地就多了几许崇拜。 显摆得差不多了,徐图贵就从刻有“岁寒三友”的红漆文具匣中,拿出一个七巧板,逗着若萌若萧两姐弟玩儿。 若萌却一眼瞅上了匣子里的一个文玩小算盘。 比巴掌大一点,非常精致,黄铜包边檀香木质地,柱子嵌着银丝,木珠子油光水滑,沉甸甸、香喷喷,掂在手里哗啦啦响,好听得叫人爱不释手。 “这个不能给你,这可是我爹特意给我做的,将来我们家的生意,全指着这东西呢。”徐图贵说道,“要是发现不见了,爹一定会以为我贪玩儿不干正经事,非揍我不可。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打一个送你。” “哪能呢!”正在正间里揉面的叶氏赶忙制止道,“贵哥儿千万别当真,小孩子见到什么都稀罕。她要是看好天上的星星了,难不成也要摘了来?就能摘下来,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福分承受。” 徐图贵嘿嘿笑道:“我爹说了,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什么事儿。只要人高兴就对了。” 经过叶氏身边的香蒲忍不住低声抗议道:“姐姐你也真是的!就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萌姐儿怎么了?什么叫‘没那个福分’?你怎么就知道她没那个造化?他为什么只给六姑娘不给你?说明人家贵人眼里只出贵人。你看咱们姑娘一般,你那眼光能跟人家徐少爷一样?就没见你这样的,平白无故咒自己的孩子!” 说着,气呼呼地走开了。 “三娘,你在做什么呢?” 炕上的徐图贵闻声转过身来,贴在墙上、隔着小小的灯窝看着正间的叶氏忙活。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要擀面?还是要包馄饨?擀面杖这么长……我知道了,要擀面对不对?” “贵哥儿不喜欢吃面?要不咱就换别的?”叶氏很在意他的感受。 “不用、不用!姐姐妹妹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长这么大,我还没这样吃过饭呢。” 身后,若萌扁着嘴嘀咕了一句:“我吃锅头灰,你也吃么……” “吃!怎么不吃!”徐图贵混不在意,咧着嘴点头如捣蒜。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烹饪,第一次发现,食物的制作过程好像挺有意思的。 三娘并不像他印象中的乡下人:邋里邋遢、浑无章法。看三娘做事,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干净、利索,动作刚柔并济像太极高手,也像挥毫泼墨的名师大家。 和面前,先是一丝不苟地修剪指甲,裹上额帕,取下戒指,系上围裳,然后,清水洗手。 之后开始洗涤各种器具,尽管看上去那些东西已经很干净了,但是三娘说,怕有苍蝇蚊子站过,必须要再清洗一遍。 之后,便是舀面、加水、揉搓。 面粉不会腾云驾雾劈头盖脸,水面比例恰好合适。醒面盖的是专用的白棉布,用一次、洗一次,太阳下曝晒后,收在饭橱的抽屉里。 抽屉里储存着八角和花椒,防虫清香又干燥。 一切,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粗鄙,倒是处处有意思、点点有讲究。 孩子们玩了一会儿七巧板,东拉西扯了一通后,彼此感情突飞猛进。 徐图贵便唤了伴读徐聪过来,摊开一只手。 徐聪嘟着嘴,十分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牛筋弹弓来。 “哥儿就不该下来,下来就野得没边儿……老爷知道你敢玩这个东西,非揭了小人的皮不可……” “咱们外头玩儿去,看哥哥打家雀。”徐图贵冲他瞪了一眼,同时嘴皮子吧嗒了两下。 谁都看出了他的警告之意。 若萌嗤地笑了,一副老学究的口气道:“你都多大了?还在玩儿这种小孩子的东西。连我们萧哥儿这么小,都不屑玩儿。” 似乎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位的不足之处,若萌颇有点小得意。 徐图贵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东西是市井泼皮玩儿的么?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闲步浅青平绿,流水征车自逐。谁家挟弹少年,拟打红衣啄木。多美好,你知道吗?” 原本坐在墙角里默默坐陪的若萤,听到这一连串的吟咏,心下讶然,不禁抬头看过来。 敢情这人不是纨绔?居然给自己的游戏行为寻了这么个叫人无法反驳的借口! 就凭着这文绉绉的长篇大论,也足以震慑住对方了吧? 若萌的反应有点出人意料。 她不退反进,掷地有声:“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真正的英雄好汉,哪个是靠着弹弓保家卫国、扬名天下的?你倒是说给我听啊!” 徐图贵愣住了,支支吾吾半天竟没有找到合适的应对之词。 终于扳回一局的若萌乘胜追击:“你跟我们比,你都是大人了。我二姐比你小那么多,都能用弓箭射死家雀了。你一个大男人还在玩儿弹弓,就没人笑话你吗?还是说,他们就是把你当小孩子看待?” 若苏看着徐图贵面红耳赤境况困窘,生怕惹急了他,哭闹起来,便赶忙打圆场道:“萌儿不懂事,徐少爷别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孩子就可以瞧不起吗?我会缝衣裳,他会吗?二姐会射箭,他会吗?会念几句诗就了不得吗?要是我们也有钱让萧哥儿去读书,到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一定比他差呢。” “好了,三妹,这是要吵架吗?徐少爷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是主人,就要让客人高兴。” 若苏试图安抚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妹。 徐图贵倒诚恳道:“萌妹妹说的有道理,我没有生气,大姐不要说他。” 赢得了胜利的若萌,笑靥如花。 徐图贵不觉给她那俩梨涡看呆了:“妹妹笑起来真好看,你要多笑才好呢。” 若苏年纪跟徐图贵差不多,女孩子到底省事早,看着徐图贵那又呆又傻又喜欢自己却浑然不觉的眼神,不禁臊红了脸,赶忙低下头去绣花。 香蒲一旁听得分明,悄悄地跟叶氏挤眉弄眼。 叶氏白她一眼,无动于衷:“你想多了。早告诉你八百遍了,做什么事之前,先掂掂自己的分量。你怎么跟他越来越像了?” “爷吗?”香蒲睁大眼,煞有介事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姐姐时常说,人要有点追求,日子才能过得有劲头。怎么了?我有这追求有这个目标不好么?连想都不能想,姐姐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有外人在,叶氏不好说什么,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骂句“没脸没皮”。 PS:名词解释 1老鹞子---山东话。即雀鹰,属小型猛禽,体长30-41厘米。捕食大量的鼠类和害虫,对于农业、林业和牧业均十分有益,对维持生态平衡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雀鹰可驯养为狩猎禽。 冬季主要栖息于低山丘陵、山脚平原、农田地边、以及村庄附近,尤其喜欢在林缘、河谷,采伐迹地的次生林和农田附近的小块丛林地带活动。喜在高山幼树上筑巢。 2憧念---方言,意即惦记。 3帽正---又叫帽准,俗称“一块玉”,帽子上的装饰物,以玉石、翡翠、玛瑙等材料制成,有圆形、方形、多边形等,文饰多种多样,有螭龙纹、梅花纹、荔枝纹等,钻孔后缝缀在帽子前端,戴上的对准鼻尖。 帽正本身是帽饰,民间俗称帽花。帽花是指装饰于帽上的饰物,多用于小孩出生或小孩满月、满周岁等喜庆节日,大小排列成组。还有一些妇女用的帽花,以团花、团寿、团鹤、福禄寿喜、牡丹、菊花、蜘蛛、蝴蝶等图案为主,多为老年妇女所用,很多是婆婆做寿时儿媳赠送的祝寿礼物。 虽说帽正出现在明清时期,但是至今未出土明代带有帽正的帽子实物。 4蹬倒山---是蝗虫大家族中的一种,学名叫棉蝗,别名也叫中华巨蝗等。个体比较大,公母搭配称重时,每150-250个一公斤。蹬倒山是一种不完全变态的昆虫,由小到大全身都呈绿色,成熟的双腿长满锯齿,弹跳力强。 5攀比心理---在心理学上被界定为中性略偏阴性的一种心理特征。通常产生攀比心理的个体与被选作为参照的个体之间往往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导致自身被尊重的需要过分夸大,虚荣动机增强,甚至产生极端的心理障碍和行为。 攀比心理分为正性攀比和负性攀比。正性攀比是在理性意识驱使下的正当竞争,往往能引发个体积极的竞争欲望,产生克服困难的动力。 负性攀比则会因为缺乏对自己和周围环境的理性分析,而使个体陷入思维的死角,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极端的自我肯定或者否定,对人对己都很不利。 6、潞绸---即古潞州织造之绸,产于山西长治,历史上曾与杭锻、蜀锦齐名,名列中国三大名绸之一,是极富地方特色的特色传统丝织品。品种丰富多彩,有天青、石青、沙蓝、月白、酱色、油绿、秋色、真紫、艾子色等十余种花色,规格分大绸、小绸两种。 从隋朝起,潞绸就已成为山西州府向朝廷进贡的主要物品。 盛唐时期,山西的丝与绸就已在“丝绸之路”通行,且山西人还在阿拉伯地区传授缫丝织绸技术。 明代成为出口海外的抢手货,朝鲜呼以潞洲紬。明初,沈王朱模就藩于潞安府后,在山西设立织染局,主管为皇家派造潞绸,使潞绸盛极一时。明万历年间,潞绸发展到鼎盛时期,“士庶皆得为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