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腊月去远,若萤过身来:“还有点事儿,想拜托两位小哥。” 一句话,让小芒和丑瓜瞬间像充了鸡血一般精神起来。 这山上虽说有吃有喝,可是太清静了,相比之下,还是山下的花花世界比较好。尤其是小芒,此时此刻满怀羡慕,希望能够跟腊月那样,鸟枪换炮、兜里揣着钱、后背靠大树,也去镇上显摆一把。 以后,自己不再是猪嫌狗不爱、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有钟四郎撑腰,扯着合欢镇第一大户的钟家这面大旗,合欢镇随便他们横着走。 从腊月的疮给治好的那天起,这兄弟俩就对眼前的这位钟四姑娘生出了莫名的敬畏与信任。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所表现出来的深沉镇定,无形中带着一种威严,就好像一把绳索、一副枷板,把两个散漫自由惯了、很难相信别人的野小子定在原地,死活迈不开腿。 “四——四爷你有什么吩咐?” 心里盘算过好几种称呼,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个“爷”。 果然还是这声“爷”显得更义气、更具江湖豪迈。 山下的人都说,钟四娘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完全就是叶氏心态的一种真实写照。 谁都知道,叶三娘一直期盼有个儿子,结果偏偏一直生不出来。有道是“病急乱投医”,所以就饥不择食地放任女儿冒充小子,但只图个心理安慰,就像是穷人家过年上供,买不起大鱼大肉,就用木头刻个假的,涂上颜色,摆在香菜堆里,倒也能以假乱真博个好看好听。 兴许三娘还就是这个心思。 不然呢?跟钟四姑娘这么大的女孩子,看看整个合欢镇,还有谁的脚大得跟条船似的? 女孩子怎么可以不裹脚,将来不打算嫁人了怎么着? 估计是。 就凭钟家三房那样的条件,一家子穿一条裤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谁瞧得起? 从这一点来说,他家没有儿子倒是好事情,起码不用害愁盖房子、娶媳妇。闺女嘛,就算是瞎子聋子跛子,只要肚子能生养,照样能找个婆家。…… 对于这声“爷”,若萤稍稍一愣,随即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有异常。 扭头去看,只见大显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闻着桃酥的香味儿,咕嘟咕嘟吞咽着口水、吭哧吭哧地着粗气,试图用两根手指从包袱缝隙里拈一块出来。 猝不及防对上若萤的目光,他登时就呆了。 “就一块,我就吃一块。” 他紧紧捏着包袱,满脸堆笑央求着若萤。 若萤毫不怀疑,这会儿若是让他磕头叫三声“姑奶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照办。 她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过去。 “将来要做大师父的人,不要求你有鸿鹄之志,难道连个样子都装不出来么?你去井边照照,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这不是没人吗?”大显可怜兮兮地瞅着她。 “什么叫没有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作为佛家子弟,你居然不信?” 心里若无敬畏,这座寺庙早晚要败在他的手里。 她帮他,不是无缘无故无所图谋的。首先一点,她需要这座寺庙能够屹立不倒,在她无法亲力亲为的前提下,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帮她实现这一心愿。 这个人,必须要把六出寺视为己出,还要对她言听计从,如此,方能很好地贯彻她的各项指令和措施。 但大显的一举一动,却很是令她感到上火。 当然,她也明白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 大显不过就是一寻常人,不能强求他有“跖而生,何如夷而死”的崇高觉悟。 “马上就麦收了,你种的那点粮食,不会是已经被你割下来煮了吃了吧?” 若萤有点理解母亲了,面对不上进的子女,也是这么地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放弃更加不甘心吧? “我有那么馋吗?”大显涨红了脸,“往常我一个人住,一窝鸟蛋能吃好几天。他们三个来了,吃一顿都不够。什么都要分,幸亏我早就饿出来了,换你试试?” 说着,朝小芒和丑瓜投去幽怨的一瞥。 “相信我,很快你就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了。” 若萤把包袱扎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泪眼汪汪。 就他这个精神头,哪里像是饿了几天的模样?她才不信他呢。腊月他们成天到处讨饭吃,难道就不曾与他分享过?几个人,僧不僧、俗不俗的凑在一起,敢说没偷吃过鸡狗、烧烤过虫鼠? 没开过荤,为什么身上一股子鸭肉腥味味儿? 诓谁呢! “咱们边走边说。” 若萤把包袱交给小芒拎着,抬脚进了寺庙。 如果猜得不错,厨房里定是留下了偷吃的证据。 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那真是打错了算盘。她就没有宋提刑的神武,却也不比巡警铺的仵作差多少。 “小四儿,你说,真的会有人来拜佛吗?” 刚才她跟腊月的对话,大显听得一字不落。 “不来,也不过就是保持原样,有什么损失。” 若萤的回答,冷静得近乎冷漠。 大显鼓着嘴,想反驳来着,又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一时半会儿居然无从辩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萤随口问道,“你师傅圆寂前把这一片天下交给了你,你有什么打算?你要知道,六出寺若是在你手上垮塌了,你会万劫不复的。” “我怎么不知道,”大显心虚地咕哝道:“怎么没远虑……怎么死的我都想到了,死了之后,怎么给野猫野狗吃掉都想到了……” 若萤顿住脚,盯了他好一会儿。 大显就跟犯了错的小孩子,藏手缩肩,两只眼看东看西,就是不敢去看她。 如此的幼稚,老和尚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担心?这要是在山下,会不会给人卖了还会乐滋滋地替人家数钱? 她真要替这个半吊子和尚负责吗? 不管他行不行? 行不行……行……不行…… 从大雄宝殿到法堂、藏经阁,再到寝堂、茶堂、延寿堂、禅堂,然后是斋堂、浴堂、西净,若萤走走停停,把整个六出寺审查了一遍。 又让大显次第开了门透气。 禅堂里的长连床上布满灰尘,施椸架上结了几层蜘蛛网。禅堂中央的圆龛里,供奉的圣僧像也无复当日的明亮干净。 不管什么房子,长久无人居住,即使没有风吹日晒,也会渐渐丧失生气,最终垮塌。 “人之居处宜以大地山河为主,其来脉气势最大,关系人祸福最为切要。若大形不善,纵内形得法,终不全吉。”若萤有条不紊地逐一介绍着,“门前的那口池子是聚财的,也是脸面,抓几条鱼、几只王八养着。当真没人来,就当是给自己储备粮食了。” 鱼汤与王八汤,可都是滋补的好东西。 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原则,若萤开始替这座寺庙打算前途。 “好。”大显收起嬉笑,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他天资驽笨,不是个能干的。师父在世的时候,一切有师父打点。师父不在了,有师兄弟们张罗寺庙的日常生活。 他已经习惯了依赖。 况且,小四儿的建议中肯、贴切,没道理不听。 出家人,一切讲究个顺从,不是吗? 小芒和丑瓜紧随在后,听着这些话,只管挤眉弄眼,心里非常讶异。 这不是六出寺的事儿吗?怎么轮到钟四郎当家作主了? 虽然她说的都很有道理。 但人家大显就要听她的,怎么办?不听她的,难不成听他们兄弟的? 连腊月那贼东西都管她叫“爷”了,做兄弟的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能够让人心悦诚服,这本身就是本事不是? 话又说回来,要是六出寺好了,他们俩岂不也就有了依靠?别的不说,吃、住是没有问题的。 能够安顿下来,这不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梦想么? 正是因为听了四郎的话,所以才能来到这里,就再信她一次又如何? 况且除了四郎,他们还能相信谁? “山下做生意的,即使一整天没有顾客上门,那门面也不能关。” 若萤对大显,没有表扬,只有批评。 “业精于勤,荒于嬉。把你的木鱼佛经捡起来。有人的时候,念给人听,没人的时候,自己修心养性。一个人若是自甘堕落,那就彻底没救了。” 大显一边答应着,一边对会否真的有人来半信半疑。 “拿你这座寺庙的一半打赌,怎么样?” 若萤微眯了眼,眉宇间有几分戏谑。 大显终究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生活一向乏味,可不是给个棒追当真(针)使! “什么赌不赌的,你要是能帮我管着,我还巴不得呢。” “口说无凭。” “咱们现在就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只要能保住六出寺,随便你怎么折腾。” 吐出这句话后,大显莫名地浑身轻松。 若萤不慌不忙地扫他一眼,轻轻颔首:“好。” 六出寺荒得实在厉害,墙外的栝蒌全都蔓延进来了,到处乱爬:松树上、房屋上。严重的地方,把整片房舍都淹没了,只剩下几个黑洞洞的口子。猛一眼看去,像是猛兽的大嘴,伺机吞噬掉一切进入的东西。 “常用的房子,抽空抓紧都清理出来。现成有艾蒿、柏树枝,使劲儿薰薰。把旮旯里的虫豸都熏出来。” 若萤指指点点,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小芒和丑瓜,这一阵子就要辛苦你们二位了。等到天气凉了,虫子全都藏起来了,想熏出来都费劲儿。要是能熏出长虫来,算你们有福。记住,蛇胆要留好,那个能换钱。如果是花花绿绿的长虫,宰杀的时候别让血肉溅到身上,会中毒,很痒、很痛。” 一听说“钱”字,那几位的眼睛霎时就焕发出雪亮贼光,把后面的警告浑当作了耳边风。 利字当头,不足为奇。 若萤暗中摇头,径直往后面藏经阁的方向去。 那边有条夹道通向寺外,打那里去杜先生的草庐,倒是一条捷径。 若萤自小芒手上接过包袱:“大显,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罗嗦?” 刚才她说了太多,跟外间传闻中的那个“千唤不一回”的她完全不同,大显几个不了解这一点,兴许不会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是若是教母亲她们听见了,也许会惊掉下巴。 大显故作深沉地想了一下:“今天是比以前话多。不过,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为六出寺好,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对吧?我不是傻子,分得清是非好坏。” 若萤点点头。 对方能这么想,就好。 “大显,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这样一句话?人靠衣裳,佛靠金装?世人无不看重皮囊外相。酒再香,也怕巷子太深。你的梳子箅子这些小手工做得再精致,不做宣传,外人也不会知道。” “是这个理儿。” 大显心下仅存的那点轻慢之心,业已消失无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步调,认真地倾听、细细地回味。 若萤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稍感欣慰。 “有时候努力了,未必会成功。但是,若是不努力,肯定诸事不成。你那手艺别荒废了,反正都是就地取材,不费什么本钱。庙里出来的,沾了佛光,意义不同,自然而然就会有人追捧。” 若萤知道他不通世务,便尽可能说的通俗易懂。 “百废待兴。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一个人不行的。大显,你也要动动脑筋,为自己的将来披荆斩棘。” “好。” “你不要总说好,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你说的都很有道理,简直比我师父说得还动人。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实在行不通了,我再想办法。” “山里头有些野果子,不求多好,但求新鲜干净,大殿里头,该供上就供上。别等香客临门了才做准备,慌里慌张,就会失掉出家人该有的从容。” “好。” “到处都有山花,经常摘一些来供奉。那大殿,太沉闷了,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 “门窗经常通着,没有人进出,你就多转悠两趟,就当是强身健体了。就算各方面都不如人,能够活得比别人都长寿,就是你赢了。” …… “记得把功德箱擦干净,佛门净地,不该一抹一把灰。菩提本无树,后头怎么说的来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嗯,功课不要荒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记下了。” “给我收拾一间屋子,准备桌椅。以后,我会经常过来。” “好。这个你不用担心,库房里好多家什,用什么,我去找出来擦把擦把就能用。” “腊月回来了,让他过去找我。买的东西就放在这边,不要送家里。” “行,没问题。” 走到夹道尽头,若萤停了下来。 纵目瞭望,山如伏龙,云吞万象,松涛震怒,苍茫无尽。 较之山下蝇营狗苟、混混噩噩,六出寺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高清孤洁之气。 人无我有,便是标新立异的资本。人所不知,方是崇拜敬畏的根源。 六出寺并为穷掉了底儿,这块风水宝地大有挖掘开发的潜力。 “我记得《大宝积经》中说,彼极乐界有种种香周遍芬馥,种种妙华亦皆充满。有七宝幢周布行列,其宝幢上悬诸幡盖及众宝铃,具足百千诸妙杂色。 多诸宝树,或纯黄金、白银、琉璃、玻瓈、赤珠、玛瑙、玉树。彼金为树者,以金为根茎,白银为叶及以华果。白银之树,银为根茎,黄金为叶及以华果。玛瑙之树,玛瑙根茎,美玉为叶及以华果…… 大显,这样的世界,你不向往吗?” PS:名词解释 1、跖而生,何如夷而死---春秋时期的大盗,又名柳下跖、柳展雄,是鲁国贤臣柳下惠(柳下季)的弟弟,鲁孝公的儿子公子展的后裔。 《庄子·杂篇》载其“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 由于盗跖喜爱“取人妇女”,华北地区信奉他为娼妓的守护神,尊之为“白眉神”。 伯夷,子姓,名允,是殷商时期契的后代。商末孤竹国第八任君主亚微的长子,弟亚凭、叔齐。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2、宋提刑---宋慈(1186-1249),字惠父,汉族,建阳(今属福建南平)人,与理学大师朱熹同乡,祖籍河北邢台市南和县,唐相宋璟后人,南宋著名法医学家,被尊为世界法医学鼻祖。 宋慈在当时的知名度远远高于南宋的皇帝,在其一生20余年的官宦生涯中,曾四次担任高级刑法官。其所著《洗冤集录》一经问世,就成为当时和后世刑狱官员的必备之书,750多年来,被翻译成朝、日、法、英、荷、德、俄等多种文字,影响非常深远。 3、万劫不复---原文: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佛家常比喻得人身的机会好比豌豆挂壁、昙花乍现。世界从生成到毁灭的一个过程为一劫,万劫就是万世的意思。一劫按佛家来说就是四十三亿二千万年,万劫就是超过四十三万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