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32章 刨根问底(1 / 1)东鲁传首页

这理由够正当、够充分,叫人无从辩驳。    同样的年纪,别的孩子都还沉湎在游戏之中,她却已经跻身成人的世界里了。所思、所为、所言,哪样能看出孩子气来?    早慧是好事儿,只是过犹不及。常言道天妒英才,又常说天不假年,她这么聪颖,真的不会出什么事么?    若失掉了得力的臂膀,她的爹娘还不知道该有多么地难过呢。    ……    “潜龙勿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锋芒太盛,往往不得善终。我这不是吓唬你,既然聪明过人,免不了就会心生骄傲,自恃高人一等,从而表现出矜态来。”    若萤讶异地瞅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会一改质问的口吻,说出这番苦口良言。    “多谢你老指教。”这份好意,她自是不敢拂逆:“我知道。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我是不会伸出拳头来的。”    这么说,她知道把握分寸?    杜平章不禁转过脸来,心里在为她的应答如流赞叹不已,嘴上却毫不留情:“什么‘之前’‘之后’的?你想干什么?伸胳膊撩腿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子么?”    一个女孩家,张口闭口打打杀杀,进进出出风风火火,这还不够叫人头疼么?    别说钟家老宅里的人不待见她,换了谁、都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亲戚朋友。    简直太没有规矩、没有样子了。    “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自保。”    “没什么不好,顶多就是豁出去你这一辈子。”    他气哼哼道。    一辈子甭想嫁出去。    若萤牵了牵嘴角。    那份不以为然看得杜平章窝火得很。    什么意思?破罐子破摔无所谓?还是说山人自有妙计?    杜先生觉得这孩子越来越有趣儿了。    都道小孩子清澈如水,一眼能看到底,可眼前这个却有些异常,起码到目前为止,凭他多半辈子的阅历,还未能看透她的小心思。    “你考虑过你爹娘的心情么?”    小孩子都怕家长,这是天性。    “那是我的责任,不劳你操心。”    她仍旧不冷不热,不为所动。    在他看来,她这是在跟他抬杠。可怪就怪在这里,他不敢同她争竞,因为他根本无法确定她会不会因为一言不合转身就走。    这孩子究竟什么脾性,他不认为自己很了解,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一旦任性起来,这孩子的倔强不是他能扭转的。    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的牛筋草。    “能管好自己,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是这个理儿吧?”    这话的讽刺意味相当明显。    杜先生张张嘴,颇有点茶壶煮饺子——有苦难言的意味:“你还小,很多事都不了解……”    不劳他操心。    不给人添麻烦。    这是含沙射影呢,是在拐弯套他来历呢。    三房的事儿,用不着外人插言。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换言之,他若是想置喙,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须是跟三房有密切关系的人。    朋友也好,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也好,都有资格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这不过分。自己人嘛,关心一下无可厚非,哪怕是言辞过激,那也是“关心则乱”的结果。    可问题偏偏就出在这里。    他不敢解释。真话固然不敢说,临时说谎恐怕更是会给自己日后留下隐患。    跟这孩子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的眼光,以前怎么就不曾仔细端详过她呢?怎么忽然间就有一种沦为她的猎物的感觉了呢?    这一变化是从几时开始的?究竟她在想些什么?猜到了些什么?    或者说,叶氏跟她透露了些什么?    所以,他如何敢贸贸然说谎?糊弄别的孩子兴许没什么问题,可她这个样子,着实令他心虚。     她其实是个好奇的,不然不会偷偷地查看他屋内的东西、翻看他的书籍。    她是个极为小心谨慎的,几乎没有留下翻动过的痕迹。    她很聪明,近乎天赋异禀。应该是第一次下棋,却下得比静言还好,不,确切说,是可以跟老手博弈的水平了。    尽管她掩饰得很精妙,也正是这不易察觉的伪装,让他窥视到了一个从不曾认识过的钟若萤。    她看出了他和静言之间的尴尬,轻巧地化解了这份难堪,表现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单纯的孩子。    如此慧眼慧心,却自始至终,没有问他从哪里来、家中有何人此类的话,一个字儿也没提。    忘记了?    他对此表示怀疑。    从她那里,他硬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就好像暗中有一支寒矢,一直瞄准着他,直指他的秘密,让他的一颗心时刻悬在嗓子眼儿里。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里都是值得推敲、大为可疑的意味深长。    见惯的大风大浪的他,为自己的惶惑深感诧异与不齿。    被一个小孩子摄住,这可是一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情。    也许,他真的老了?真的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他扁了扁嘴。    若萤看得分明,跟着挑了挑眉,心里恼得不行。    这老头子简直比石头还硬,在棋盘上,她明明都把自己的底儿交出来了,难道这老头儿竟没看出来?    到这会儿,他还在纠结,莫非真把她当成了无知小儿?    人与人之间若没有足够的信任,还有什么继续交往下去的意义!    看来,他是打算在这荒山野岭里继续寂寞孤独下去。    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岁月可以挥霍?    她就那么不值得托付?    还是说,她错估了彼此关系的深度与力度?    她冷下脸,沉声道:“别做出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来。这里没人有空同情你。你就有苦大仇深,那也是你的事儿,别人的事,我没兴趣!”    这话大狠,而且任性十足,不大像是她这样的身份与经历的孩子能够说出来的。    杜平章给气笑了:“你这是逼我呢……”    “谁逼迫你了?别乱扣帽子。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肚子里装了三两墨水,就爱断章取义、夸大事实。”若萤义正词严地打断了他,“你不要坏我名声,我一向尊老爱幼。”    既作了强盗,还要人叫好,这种市井无赖实在是读书人的天敌。    杜平章给噎了一下,心里腾然窜起一溜火星。    他闭上眼,默念了好几声暂停。    这个时候,不能跟她斗气。    斗不过。    惹火了她,谁知道会不会让他领略一番“拼命四郎”的风采?    跟个小孩子斗,即便是豁出脸面去来个“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这手段到底有些拙劣。    况且,最终能不能赢她还很难说。    届时,他的面子里子可就全丢了。    “啪”地拍去脸上并不存在的蚊虫,他耐住性子、语重又心长:“有些话,不是我不说,说了你也不大明白。你思虑太重,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我这是为你好。小孩子就该有个小孩子的样儿。等你大了就会发现,小时候的快乐很简单,而成人后,简单就是快乐。你、懂我的意思吧?”    领教了她的机警深沉,他不敢将她当成单纯可欺的小孩子看待。    也许,用大人的方式交往才能赢得她的好感。    “看来,你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若萤若有所思,“那我还是好好做个小孩子吧。天真无邪、实事求是,有一说一,童叟无欺。”    “什么意思?”    杜先生惊疑地忘记了鱼儿咬钩。    若萤将手上撕扯成碎片的叶子洒向空中,悠然道:“有件事,好像忘了告诉你。上次在山下,我遇见了几个奇怪的人,指名要找你。因为怀疑是你的仇家,担心你会因为害怕得茶饭不思,一直没有告诉你。既然你想我活得轻松些,那么,这些烦恼就还给你好了。    虽说我暂时骗过了他们,但是难保他们不会找回来。毕竟这是在乡下,街坊邻居们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苍蝇蚊子都能一眼分出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    你不要掩耳盗铃,以为平日里没人搭理你,是因为别人瞧不见你。你该知道,乡下人向来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过,你也该明白,这也是他们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事关利害,必有取舍,为一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的,也不乏有人在。我言尽于此,老人家,您可要保重哦。”    ……    直至日上三竿,若萤才呵欠连天地走出客堂。    昨夜写了一宿的字,期间神思飞扬、身心愉悦,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    难得的一次独居。    只能说,这种似乎有点久违的感觉很好。    她果然不能适应家里的局促与昏暗,不能习惯与姊妹们挤在一张大炕上,不能习惯连翻身都不敢就怕影响了其他人的睡眠。    她还是喜欢一个人。    鸟鸣山更幽,清气满乾坤。山下早入暑,山中犹未觉。    见她出门,早就等候多时的腊月等人呼啦一下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跟她问好,兴奋得好像穷汉捡了个毛驴。    若萤把脸盆递出去,腊月赶忙接了,反手塞给小芒:“记住,用吃的水,别用圣水。”    不过是睡一觉的工夫,院子里的那口洗衣服都嫌涩的井水,居然就成了山下啧啧称奇的“圣水”了。    世事之变幻无常,于此可见一斑。    小芒才跨出去的脚倏地撤回来,不解道:“为什么?四爷不能用,别人更没资格用那水了。”    腊月随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懂个屁!你打算把四爷的脸洗成老树皮?”    “哦。”小芒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咧嘴一笑,赶紧照办。    稍后,若萤一边擦脸,一边问:“有人送钱来了?”    腊月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叹道:“四爷英明!天没亮就来了,从山门一直拜上来的。十个钱换了一罐子圣水。十个钱呢!大显觉得不好意思,临走送了一把桃木小剑。”    他凌空抓握着十指,喜得见眉不见眼。    小芒和丑瓜一味地陪着傻笑。    “没忘记告诉人家吧?那水只能外用,喝不得的。”    除了口感不好,她还担心喝了后有可能会引起不适。    无伤大雅的哄骗情有可原,但若是闹出人命来,可就是罪孽了。    乡下人,都是辛苦命,可怜尚且来不及呢,又怎能无端给人制造灾难?    “四爷放心,不怕治不好,就怕越治越严重。小的们哪敢不小心。”腊月头头是道,“治好了,还等着他们给做活招牌呢。”     “你明白就好。”    若萤放下手巾,腊月适时地接过来,用劲儿拧了两下,抖开,晾晒在门前两棵树之间的搭绠上。  若萤不由得多瞄了他两眼,居然把他给看得脸红了。    若萤暗中点点头。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腊月是个有心的,这般鞍前马后地为她奔走效力,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定下了方向。    这样挺好,她自来喜欢有自知之明、有眼力、更有志向的人。    接过小芒捧过来的缺口大碗,若萤就着清水,手指头蘸着草灰,仔细地洗了洗牙齿。    她牙齿落得有些晚。这两天又有一颗摇摇晃晃了,害得她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咔嘣”咬一口,再把新生出来的牙齿给崩坏了,就糟了。    洗完牙齿,腊月又赶忙递过来一把桃木梳子。    梳背上刻着一只鸟,长长的尾巴,周边萦绕着团团云朵。    若萤知道,那是青鸟,传说中的吉祥之物。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在制作这把梳子的时候,大显一定是心怀着美好的祝愿和期待。承受了这份厚望的她,如何能不感动呢?    “有香客来是好事儿,你们不去干活儿,招徕更多人来送钱,守着我干什么?我又没赏钱给你们。”    被一群人围观的感觉并不坏,只是她不希望他们都是些没有主见、只懂得言听计从的家伙。    她不打算养一帮闲人。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    小芒窃笑道。    若萤眼尖,发现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腊月的胳膊肘子不动声色地拐了他一下。    不用问,定是腊月给他们说过这种话。    不看眼下,看将来。跟那些只管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相比,别说,腊月这小哥儿还真是块好料子。    机灵劲儿有了,再多吃点饭,把身体养结实了,到时候打架都不怵了,可不就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了?    “大显师父等你过去商量事儿呢。”腊月陪笑道。    听了这话,若萤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才十文钱,大显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了。看来,昨天傍晚签下的那一纸契约,大显竟是当了真。    其实签下那份契约,她的初衷并不单纯,说难听点儿,有点想要沾“六出寺”的便宜。    估计单纯的大显并未怀疑她的用意点。    用大显自己的话说,六出寺早晚都是要完蛋的,要是活马当死马给医好了,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就不用投奔异地他乡的同门了。若是医不好,不过是顺应了天理,也不亏什么的。    所以,签约的时候,两个人都签的很痛快。说好了,以后“六出寺”的事务会由钟若萤负一半的责任,出项、入项,都须经过契约双方来决定。    明面上,却还是大显当家。只是实际的操作运营上,由若萤出谋划策。    能够安心撞钟做和尚而又无需忧虑生计问题,这种日子可是大显最为向往的,也是他的一个习惯。    以前有师父、师兄们总理一切,现在有小四儿劳神操心,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个享福的命呢。    若萤也觉得很幸福。    她不相信“六出寺”会就此完蛋,她也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现成的条件都齐全,场子都是现成的,就差人来捧场了。    人心其实不难说动。    所以,她有信心让“六出寺”重新复苏起来,并且决心要让寺庙香火旺盛、财源滚滚。    试想,以后若是“六出寺”收入一吊钱,刨去寺庙日常开销,刨去寺庙的修缮维护,盈余的,多少她都会有收入。    这个钱相当于是白来的。这叫什么?    借鸡生蛋。    面对那十文钱,大显叫她“活菩萨”,她没有推辞。    出家人遇见女施主,不都称呼“菩萨”吗?    雪中送炭、暑天送冰的,可不是菩萨?    做个千面千手的观世音也是件考验人的活儿。    若萤停在树林边,抖着领子凉快。    掌心碰到胸前硬邦邦的一团,面纱后,她的笑容更加地深沉了。    PS:名词解释    1、潜龙勿用:《易经》:乾为天,乾下乾上。初九:潜龙,勿用。隐喻事物在发展之初,虽然势头较好,但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举妄动。    2、牛筋草:多生于荒芜之地及道路旁,分布于中国南北各省区及全世界温带和热带地区。根系极发达,秆叶强韧,全株可作饲料,又为优良保土植物。    全草药用。性味甘、淡,平。祛风利湿,清热解毒,散瘀止血。用于防治乙脑,流脑,风湿关节痛,黄疸,小儿消化不良,泄泻,痢疾,小便淋痛,跌打损伤,外伤出血,犬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