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本不该出现的声音,阿颜心尖狠狠一颤,手上端着的汤盅差点摔了,好在温公公疾步跑来,扶她一扶。 “即刻跟我回去。”渐青丢下话,率先离开。 温公公上前,“虞姑娘,您这是……”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渐青头也不回,“这么晚了不好打扰义父,改日再来。” 回到青苑,门被掩上,发出沉重的回响,阿颜身子一抖。 纤细的手举起,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然而,那一掌,竟意外地滞留在半空,没有落下。 “跪下。”渐青神色冰冷,盯着她的眼睛不带感情色彩,“你可知错?” 阿颜咬着唇,摇头。尽管在这一刻,她已经明白,今晚她之所以能顺利走出青苑,无人阻拦,原来是渐青故意,只为试探她是否将不该有的想法放下。 如果此刻她马上认错,渐青仍会处罚她,当相对来说不会过于严厉。 果然,渐青看她仍不知错,气恨地捏起她的下颌,“你敢违抗我,是不是料定我舍不得罚你?林颜,这次我绝不会姑息!”说着,她击掌,顿时进来两名太监,弓着腰听候差遣。 “林颜做错了事,需严惩。你们把她带到桃园去,挖个坑把她埋了。” 挖坑埋人,是西南两区的一种常见的刑罚,便是挖个深坑,把人丢进去,然后堆土掩埋。当然,这种刑罚也分为两个方式,一个是全埋,另一个是露出头颅。如此根据犯人的犯错程度,从两者中取其一。 所以太监小心地问:“主子,露头还是全埋?” 渐青呼吸一口气,默了一会儿,才答:“露头。” 阿颜蓦地抬头,神色动容,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这次,她犯了公主的大忌,便是要取她性命也不为过。在听到公主要活埋她时,她是绝望的,哪怕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到头来,她还是留下她这条贱命,这一瞬,她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 阿颜很安静,毫无反抗地被人带了出去,埋在桃园里。 桃园亦在青苑的范围内,占地五亩,距离主院座约三里路,规模委实不算小了。 而今正值盛夏,桃花已落,只余满树青翠,若仔细看去,还能见到树上已结了淡黄色的小果实。 太监两人把阿颜放进坑里,开始往她身上堆土,一边嗑叨:“唉,我说颜姐姐,你作甚要得罪主子?这不,都要活埋了。” 另一个太监接口道:“虽然是露头的,但到底是埋在桃园里,比起全埋委实好不到哪里去,要知道这季节林子里多的是蚊虫,就怕颜姑娘细皮嫩肉的,受不住啊。” 两人嗟叹几声,准备去找些艾草来驱蚊,刚转过身来,就被伟岸的黑影笼罩,吓得俩太监抱作一团。 正要问黑影是人是鬼,衣领就被揪起,这“不明物”力气大得很,跟拎小鸡似的将他们轻易提起,扑面而来的是强势摄人的气场。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明目张胆地在宫里杀人?” 冷飕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俩太监呆了一下,意识到是席将军,忍不住瑟瑟发抖,磕磕巴巴道:“将、将军……奴才没有杀、杀人呀!” 席牧嗤笑,“活埋,也不算杀人?” 太监苦丧着脸,“将军冤枉,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埋的又是谁?” “奴才奉虞姑娘之命,到桃园埋、埋了侍女……”他还没来得及说,不是全埋,就被席将军甩了出去,背脊撞上桃树,疼得他龇牙咧嘴。 “果然是个蛇蝎心肠,手段毒辣的女人!”天色太黑,看不清土坑里的人的脸,再加上她灰头土脸的,头发也脏得不成样儿,故而席牧没有认出她就是虞渐青的贴身侍女。 他对太监命令道:“把她挖出来,不准埋了!” “可是将军,这……奴才做不了主啊,她是虞……” 席牧不听他废话,迈开步子就离开了。 席牧往青苑主院的方向行去。走到门口,有宫女迎上来询问,却被他冰寒的眼神吓退。 一时间,竟无人敢阻拦他。席牧拾阶而上,来到门前,将要把门踹开,眼前的红木门便打开了,一抹深青色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随之露出一张清丽若芙蓉的容颜。 渐青看见他,眉先是一蹙,然后讽道:“将军最近来得可真勤,不会是‘监察’上瘾了吧?” 席牧看眼前少女吐语如珠,神态娇憨天真,那双眼睛犹如一泓清泉,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 这女子,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面孔,表面上她看起来与一般豆蔻少女无异,可席牧知道,她肚子里的那颗心会有多黑! 刹那间,他忽然生出了非常强烈的憎恶,克制不住的,对她动手了。 渐青只觉得喉咙一紧,被人卡住,呼吸一下子便急促起来,脸色涨红。 不知几时,值守院子的宫人都已惊怕地退下,门庭之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要在这里……杀了我么?”渐青呼吸困难。 “杀了你?”他的视线落在卡着她脖子上的手,倏地一松,她便软倒在地上。席牧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傲然道,“像你这般心狠手辣,残忍歹毒的女人,如此杀你,只会脏了本将的手!” 他这话,已是十分厌恶鄙薄了,渐青怔了一下。 她贵为公主,养尊处优十四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即便在她初遭亡国,最落魄的时候,或者来到越王宫寄人篱下的时候,也从未有人如此苛待她,仍还她一份尊重。 而在这个人面前,世间最毒的羞辱,全教她领会。 捂着胸口喘了口气,她低着头,隐忍地咬着舌尖,袖袍下的粉拳紧握,满腹酸楚痛恨一齐涌了上来,终有一日,她定要将今日所受的耻辱加倍奉还! 席牧看她跌在地上,一头青丝全散了下来,遮住她半边脸,以他的角度看,只见到她侧脸眉眼低垂,纤长卷翘的睫毛隐隐有湿意。 那颗从来都不肯怜香惜玉的心,突然一抽。心里有个声音在指责道:枉你饱读圣贤之书,就是这样欺负女孩子的吗?席无衡,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心硬似铁! 席牧神色缓了下来,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就在他即将做出有违他原则的举动时,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 她是亡国余孽,是我越国的隐患!她狠毒如斯,早不是普通少女,自然无需以平常之心待她。虞氏,必须铲除,才能保我越国王室安宁! 是了,对待她这种人,不可犹豫,不能心软!他的心慈,只会给西越江山带来灾祸。 他当机立断,拔出腰间的剑,速度如电,朝她的脖子抹去—— “主子!” “虞姑娘!” 两名太监扔下阿颜,急忙赶来。阿颜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奔向渐青。 此时,席牧已退离跟前,长剑入鞘。 渐青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地上断了一截长发。 那本是垂在她胸.前的一束柔顺长发。 “今日只是一个警戒,你若敢再动不该有的心思,让我知道,下一次就不是断发这么简单了!”席牧语气冰冷,浑身散发着威凛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连看一眼都不敢,瞧那小太监弓着背,身子抖成了筛糠。 渐青缓缓地抬起脸庞,双目赤红,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倔强地不肯坠落。她盯着席牧,一字一句说道:“席无衡,若不教你后悔今日所为,我便不叫虞渐青。” 他眉一扬,唇边笑意冷冽,“本将会好生等着。” 旋身之际,夜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角,他的背影在月色中更显得凉薄严酷。 眼前浮现她苍白孱弱的脸,坚韧无畏的眼神,那一刻,他承认自己下不了手。 所以,剑身偏移,堪堪在她肩头的那束秀发挥落。 为什么下不了手呢?他想,或许是忌惮王叔吧。 席牧走了,太监几个赶紧爬起来去给她备热水沐浴,他们知道,这位小主子,最爱干净的了,刚刚在地上跌了那么一会儿,衣裳沾了尘灰。 渐青突然出声了,“今夜之事,不准外泄。否则,你们将全部活埋。” 此活埋便是连头颅一并全埋了,只过半夜,便会断气,太监们颤着声儿应是。 阿颜将她搀扶起来,手忙脚乱地检查她的脖子,头皮,看看哪里受伤了未曾。她很焦急,却无法开口关切询问,只一味地掉泪。 渐青走了两步,回头道:“替我把地上的断发拾起来吧。” 阿颜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在等热水的间隙,渐青取来了一根蚕丝带,将那束断发缠了一圈,然后装进一个香囊里,再把香囊塞到枕头下面。 阿颜为她更衣,伺候她沐浴时,便将她的长发挽起,这时赫然发现她细嫩的脖颈上,有一道小拇指长的伤痕! 阿颜发出呜咽,捂着嘴十分惊恐,公主是那么爱美的人,以后这里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渐青不用看,也知道那里有剑伤,当席牧的剑向右肩方向偏移时,她便感觉到利刃从肌肤上轻轻划过的疼意。 看阿颜泣不成声,渐青随口说道:“我该庆幸他力道把握得不错,不然血管都要被割破。” 话落,阿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满心忏悔。 渐青转过头去,“这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阿颜跪着不动,渐青压下躁意,冷淡地说:“你不能留在我身边了,寻到机会,我会送你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