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夕之后的两天,怀秀日日在思考破阵的关窍,连听板栗回话都心不在焉,这不,她又看向板栗示意再说一次,板栗不得已,只好再第三遍重复那小花童紫卉的安排:“回姑娘,是在舅母家过得不好,张掌柜已经安排了,她说愿意上山来打理花圃,还说带新花种来,无怪姑娘挺喜欢那个小丫头,是个机灵的。”
“她同我从前认识的小姑娘有些相像。”怀秀饮了口杯中的淡水,“那等她来了我们再去看看,务必要花圃保持原来的样貌,张掌柜找来的花匠也好,多一个熟悉此地花草的人照料更好些。”
板栗见她总算是恢复了些心神,忙又说起另一桩事:“云字诀亦没有取来,昨日又有替姑娘去问,夙先生只道会送来,可是要再去要一回?”
“不用了。”怀秀估摸着此事应当算了,七夕当夜她回来换了衣裳就乖乖去领罚了,岂料夙光看了她一眼就大门紧闭,隔天又去了,夙光说那云字诀自个儿在看,既然昨日又未要到来,想必那二十遍只是夙光一时气话,当不得真的。
无这二十遍云字诀之罚在身,怀秀顿觉一身轻,站起来松了松筋骨,边问道:“今日早膳备了什么,都这时辰了,无忧小师姑怎么还未来蹭饭呢。”
“这不是来了。”无忧伴着一串银铃声地从门口探身进来,“师兄们都去无墟堂议事了,我去凑了会儿热闹,所以来晚了。”
“那夙先生也是一早去了?”怀秀看向板栗询问。
板栗点头:“早膳送去时,夙先生正要出门,也问起姑娘,答了尚未起身,便说让你多休息会儿。”
她受伤的这段时日的确是比平日晚起许多,还好夙光并未责怪。
“无事,去备膳吧,午膳也早些备下。”怀秀吩咐完,才问无忧道:“出了什么事吗?八堂的师长都去了?”
“自然。”无忧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近来江云最大的事就是试炼了,听得我都快睡着了,悄悄就退了出来。”
怀秀又问:“试炼不是都有条陈,以也未临近再召集各堂议事的。”
无忧回想了下,道:“今年不同,在我未打瞌睡时,听说是有贵客要来,似乎要提前了。”
“贵客?”怀秀不知怎么联想到了浮光锦,联想到了那个羽玪,但很快又否了这个想法,江云可是“帝师”,地位超然,就算是王公贵族,江云也不会特别重视。
“就是了,江云试炼是不叫外人看的,难道那贵客亦出自江云吗?”无忧边想着,边接过板栗端来的早膳,迫不及待地啃上了一口米饼,“咦?往日你这里早膳甜食多,最近怎么改清淡口味了。”
这么一说,似乎真是,以往因为夙光喜甜食,怀秀亲自准备时就索性两个院子都多备些甜的,最近她都未下厨倒疏忽了,怀秀看了板栗一眼,便听她回道:“夙先生说姑娘在养病,饮食该清淡些。”
“唔……”无忧咽下一口米饼,“怀秀,你这病养怎么养着养着把夙师兄养体贴了。”
“说什么呢。”怀秀遣走在旁险些笑出声的板栗,对无忧道,“夙先生一直是很上道的。”
“那好像也是,毕竟把你教得这么厉害,不过……”无忧哀叹了声,“不过我看你今年还是不要去了,太过冒险了。”
“小师姑又是听何人说的?”
“这还需要谁说,你是病人我是大夫,这点病情我还是推算得出的。”无忧说着,将口中的米饼放了下来,先拉过她的手诊起了脉。
怀秀见她的神情由疑转忧再转喜,收回了手:“无忧大夫可诊清楚了。”
“神药不愧是神药,小医拜服。”无忧正色道,“然这位病人,是安然休养之故,若不听医者之言,可是会前功尽弃的。”
“不至于。”怀秀道,“至多是好的慢些,可我错过这次又得等,再者江云试炼点到即止,都是师兄弟师姐妹的哪能伤着呢,是不是?”
“嗯……不对不对。”无忧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你若真没事,三日之后试炼登记入册之时,带着夙师兄的荐书前去便可,今年的试炼要求荐书有印鉴,所以你仿字是行不通了,也休想忽悠我在师兄面前替你说项。”
今年居然还要印鉴,莫非是在书阁借书一事闹的?
怀秀突感此事更加难为,这江云试炼规矩,本就不是每个在江云学满三年的弟子皆可上报的,要各堂师长写下荐书才行,未有这方通行证,那初试和抽签对阵都不要妄想了,更别提最后的磐石之试了。
她苦恼万分,凝神在脑中寻觅良策,忽地耳朵听到些动静,立刻抽过桌上的托盘,堪堪往身侧一挡。
“嗵嗵嗵”三声,三支暗器一列插在那檀木板上,嵌得颇深,无忧一惊,正要用手去碰这暗器,却被怀秀阻住。
“逆鳞镖。”怀秀将托盘置于桌上,朗声道,“不知毒宗哪位门人在此,要与小女子过不去。”
答她的是直冲而来的片叶剑,以及持剑之人沈绮,这一剑急却不稳,刺到怀秀面前时已余力不足,故而她躲得还算轻易,不过也察觉到了沈绮此刻的暴怒,若丧心病狂起来,也是棘手。
怀秀示意无忧同板栗退后,边躲开沈绮再刺来的剑锋,边道:“沈绮你连清月居都敢闯,胆子倒是很大。”
沈绮怒气更甚:“我都要被逐出江云了,还管哪门子江云的规矩。”
“逐出?”这几日她消息闭塞,竟不知江云出了这么一桩新鲜事,遂看向无忧,却见她也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我手持逆鳞镖、逆鳞剑我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吗!”沈绮大嚷,神情更是少有的可怖狠戾,“你……一定是你!那日比试与我交恶,这段日子又避在清月居不出,想来想去便是你说了什么,连我师父师娘求情也不管用!”
说完,提手又是一剑狠狠刺来,此招乃飞月剑法中的杀招,泯星贯月,沈绮依旧用了青叶桥时那样夭邪的内功注入,这一注剑气虽又被怀秀躲过,但将她刚才所立之处的小雪梅树就未能幸免。
那是怀秀上山时栽下的,见此自然怒上心头,一展掌,正面迎了上去,绕过剑锋剑身直接夺下了她手中之剑,与空中辗转一个剑花,一剑抵到她的脖颈前。
“真是了不起啊!”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言,是从正阳堂的徐正阳口中所出,但见他身后乌泱泱来了一片人皆是正阳堂的弟子,惜鱼同清髹台的方锦师伯也在列。
徐正阳冷哼一声:“两位师兄你们也都看到了,原来清月居卧虎藏龙,清月居唯有一个学生,三招之内竟显拂云手与千雪剑两门绝技,实在是了不起。”
怀秀收了手,将剑往地上一扔,抱拳拜了一礼:“南怀秀拜见几位师伯。”
言毕又看了一眼沈绮,回道:“刚才徐世伯谬赞,学生出息,自然是因为老师教得好,反之,亦然。”
“目无尊长。”徐正阳甚感无面,一抬手便朝她袭来。
夙光瞬时飞身挡在了她前头,抬手以掌相抵,然一掌过后,徐正阳往后移了数步,夙光却分毫未动。
徐正阳忿然道:“夙光你竟与我动手,刚才在无墟堂还说我包庇门下,那你呢?”
“师兄怕是忘了这是清月居,纵使有人犯错,也无须他人越俎代庖。”夙光看向他,眼神森冷,“更何况,错由何来?”
徐正阳道:“她言辞狂妄,顶撞师长,实属顽劣。”
“那纵徒行凶又是什么罪。”夙光冷言道,“师兄先前还在无墟堂为她辩解无心之失,但看她这么快又到清月居伤人,是不是不用商量了,即刻逐出江云。”
“是以,你们清月居有人伤着了吗。”徐正阳理直气壮。
夙光未答,却在陡然间拔剑,迅雷之势抵到徐正阳的脖颈处,再回手收了剑:“是以,我又伤到师兄分毫了吗,师兄可以不计较吗?”
徐正阳火冒三丈:“你莫要欺人太甚!就算如此,沈绮也是因为不忿,单凭一柄剑,凭什么就将我正阳堂弟子逐出江云。”
夙光道:“她身怀的还是不是江云的武功徐师兄比我更清楚,先前在无墟堂满口赔不是,到这儿又是一副面孔,竟不知正阳堂平日是教人唱大戏。”
这可把徐正阳气得半死:“连你也胡言乱语!实在嚣张至极!”
“不胡言也行。”夙光看了眼石桌,对他道,“逆鳞镖在此,证明你的徒弟确实与毒宗牵扯不清,其为一;逆鳞剑之毒致人痴傻,在堂上已查验,以此剑与同门比试,非江云之风,其为二;得知处罚,即寻衅刺杀同门,其为三。师兄可还有话要说?”
“是啊徐师兄,逆鳞镖都在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徒弟要不得啊。”惜鱼是见夙光已动真怒,怕再下去徐正阳的老脸也保不住,赶紧出来打圆场,边说还边给方锦使眼色。
“行了。”方锦出言道,“徐师弟,我看这沈国公之女也不外如是,我们江云容不得,早些逐出,方保正阳堂的清誉,你以为如何。”
“就按师兄说的办吧。”徐正阳已被气得发昏,瞪着沈绮骂了两句孽徒,便拂袖而去。
这一来正阳堂众多弟子也对杵在一边的沈绮露了鄙夷之色,只有风庆上前带走了她,跟在了最后头。
众人乌泱一片出了园子踏上栈桥,方锦让大弟子廖渊去把石桌上的逆鳞镖与托盘收好,又过来敬告了一句:“夙光,徐师弟为人要面子,此番怕有怨怼,还得小心应付。”
“多谢方师兄。”夙光恭敬地还了个礼。
“告辞。”方锦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怀秀,转身离去。
怀秀在这整出的长辈博弈中都被夙光母鸡护崽似的护在身后,实在不明方锦这一眼含了什么深意,莫不是她方才见竹林被毁,恼怒之下动用的三招给夙光惹祸了?但拂云手真的是江云武功,千雪剑虽是舅舅的绝技,可也是从山水阁的武功演化而来,再说山水阁本就是江云一堂,就算彼时坐大成为江湖一大势力,可到底也是同宗同脉,并未违反门规,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她满是疑惑地看向夙光,却发现对方却是严寒凌厉,目似剑光地也正望向自己。
“刚才事急从权……”怀秀想到那日他以为自己动手气得一走了之,立刻拽上他的衣袖讨饶。
夙光不发一言,拉过她揪着衣袖的手,另一只手搭到她的腕间。
“夙师兄,还是我……”无忧自觉身为大夫要尽责,刚想自告奋勇诊脉,被惜鱼狠狠撞了撞手臂。
“惜鱼师兄?”见惜鱼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忧更是满脑袋疑问。
“内息还是有些乱,你随我来。”夙光放开她的手,便朝自己的园子去了。
怀秀看了看惜鱼同无忧,也是十分疑惑,但仍跟了上去。
无忧奇怪道:“怎么又要调息,我刚才替怀秀诊过脉,无事啊,小小干戈不至于此吧。”
“哎哟,你这糊涂丫头,小娃娃就是小娃娃。”惜鱼大叹一声:“得得,你同板栗啊跟我一起去栖鱼斋帮手吧,那儿有贵客要来住,可就这几日了。”
而这边怀秀刚跟着夙光到了院中,还以为要像近来一样去书斋调息或问功课,便移步向那儿去。
谁知夙光却在院中站定,她好奇一问:“不是要调息吗?”
夙光看了她一眼:“你已经找到法门,还用得着我吗,拂云手第四境已融会贯通了?”
“是吗。”怀秀乐道,“怪不得这两日调息特别顺,这么说伤势也已经大好。”
“只是见好而并非大好。”夙光叹了口气,耐心说道,“你学的千雪剑是一门极其高深复杂的剑法,源自于本派青阳宗师所创的刀法,青阳刀法招式刚猛狠戾,每式必为杀招,是一点后手都不留的,而你舅舅另辟蹊径,以剑气代替刀法挥砍,又加了繁复的剑招,虽乍看杀伤落了下乘,但却以一扫千,在雪下一舞,一片雪花一颗雪籽也逃不过这千钧之势,但这需要内功基地深厚才能习得精髓,你虽是从幼时就习江云一脉内功,但可能因为要抵御寒症,只学了至阳内功,你千雪剑的招式堪比青雪刀法的刚猛,若说你舅舅剑指众人,那些倒地之人或死或伤可能只留有伤痕,你却是使一点力就要砍断人脖子和手脚的,然随着你体内愈渐丰沛的内力,每每出招必用尽全力,不仅拖慢剑势,自身又极为消耗,这点你舅舅或许也察觉了,所以将另一脉的内功以挥缎之法教予你,自你上山我便让你习拂云手也是这个道理,这是江云一脉至阴内功的掌法,若融和得好,与你的武功可上一境界,千雪剑予你的弱势也可慢慢改习,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但现时调养修习实在不适宜千雪,所以我今日要另传你的一套剑法。”
除却柔缎术是另一位姑姑所教的,夙光所说的无一不对,怀秀便乖巧地回道:“那先生要教习的是哪一路剑法。”
“凌云、飞月、晓风与平江你想学哪一路。”
“飞月吧。”怀秀毫不迟疑地回道,这是留名于磐石之上的雾月前辈最善的剑法,此前江云开派近百年从无女子可以留名,身为女子,自然要学这位奇女子的剑法。
“没从贺瑛那儿学上几式。”
“得了吧,他学的那几式自己都记不清。”
夙光道:“那我教你平江。”
“嗯?”怀秀生怕是他听错,便走近了两步又说道,“我说的是……飞月。”
夙光答得理所应当:“吾以为平江更适宜你。”
那还问她做什么?怀秀腹诽道,就就好像每次舅舅问她吃鱼还是吃肉,她说了吃肉,舅舅必定夹上一口鱼,美名其曰鱼肉对脑袋更有益处些。
不等她嘀咕完,夙光已然持剑开始:“平江剑诀我念一遍,从头至尾七十八式我也演练一遍。”
“是。”怀秀站离了些,在一处静静地看着。
剑随剑诀,招亦随剑使然,平江虽为江云四大剑法之一,可比拂云手更神秘非常,怀秀本以为应与千雪那样繁复难学的江云剑法类似,但夙光挥剑几式之后她便知不同,此剑胜于凌云气势,比之飞月轻捷更疾如雷电,晓风密不透风的防范在此剑招前也无所遁形,此剑剑气可贯云日,此剑剑势可平江海,加之夙光出招干净利落,与此剑法颇为相配,褒一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