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地的瞬间,韩孟殊忽然又能看见这个洒满阳光四处枯败的世界了。
低矮破陋的土坯墙,东倒西歪缺牙豁口的木门,还有茅草骟顶的土房子。
韩孟殊抬起左手使劲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的再次打量周围。
房檐下吊挂的辣椒串和香草,从西厢房扯到东厢房的粗长晾衣绳,还有她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洗衣木盆,这些都显示着这里不可能是收纳死后之人的地府,这里明明就是十年前的梧桐巷——安平府的罪奴院。
而她这会儿就躺在院子西南面的水井边上。
韩孟殊保持躺着的姿势没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默默睁开来,还是罪奴院没错。
左右晃了下双脚,断了六年的脚踝不疼,能动。
所以她从城墙上跳下来没到地府去点卯,反而是回到了关押她两年的罪奴院。
“别以为被指给那个废物太子就能飞上枝头了,你也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这个鬼样子,哪个男人看了你能下去嘴?不怕实话告诉你,送你去当这个太子妃不过是给那个祁国的废太子好看的。你们这些个低贱贼子的生死还在老娘手里捏着呢。”
身材肥硕的赵管事推拽着一身青布衣衫的女孩子走到井边上,看不见骨节的胖手用力一推,女子被推倒在韩孟殊身上。
赵管事嘴里还不闲着,“罪奴就是罪奴,一个两个的不知死活。一个时辰不把这些贵人们的衣服洗好了,小心你们的脑袋。哼!”
赵管事掐着腰又骂了两句,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扭着粗壮的腰身回后院了。
韩孟殊把低声哭泣的魏巧从身上推下去,青涩稚嫩的脸上因为过于震惊和不可思议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被魏巧砸疼的骨头告诉她,现在是景和五年的八月十六之前,魏巧还没成为秦绍宸的太子妃,而她还是梧桐巷里的罪奴——孟殊。
韩孟殊试探着用右边的胳膊肘支撑从地上坐起来,再缓慢的用双脚在地上踩稳当了站起来。伸出右手挡住眼睛再拿开,挂在头顶上有光有热的大太阳还在。
安平府的五月是一年里最舒适的时候。这一刻无疑是韩孟殊最舒适的时候。瓦蓝天幕下悠哉哉飘荡的云朵幻化成来历不明但绝对神通广大的神仙的笑脸。韩孟殊仰起头眯着眼向天底至谢。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凭你也笑话我吗?”魏巧抽搭够了,从衣服堆里拿了一套放进木盆里。羞怒不忿的狠狠瞪了韩孟殊一眼。每天都木着一张脸的人露出的笑比那些一贯取笑她的人更让魏巧憎恶。
“你们不过是嫉妒我能去当这个太子妃而已。”韩孟殊两手抱在胸前,听着魏巧自顾自的抱怨。
“可我就是被选做了太子妃,那可是要写上皇族宗谱的。你们这些罪奴别想说几句酸话就能压了我下去。不然公主殿下不会饶了你们的。”
她笑得,很明显吗?
韩孟殊当然不会告诉魏巧自己为什么要笑,当然她也再不会觉得魏巧有被同情的资格。
眼前这个看上去眼小嘴大还天生塌鼻子的魏巧,虽然人丑却是心比天高的主。
就在半刻钟之前的那个轮回里,景和五年的八月十六,魏巧被指给秦绍宸为太子妃。也是她在和秦绍宸成亲之后向赵管事哭诉,说那个祁国太子根本就没碰她。
贪财不要命的赵管事带着魏巧用这件夫妻秘事向犬戎公主萧辛末邀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纵然对于韩孟殊来说已经是十一年前的旧事却清晰无比。被秦绍邦夹碎脚踝,挖去双眼的漫长黑暗里,她不知道有多少次回到梧桐巷,回到她和秦绍宸第一次见面的景和五年。
那时候的她和闵芮还因为同情被秦绍宸冷落的魏巧得罪了萧辛末,在公主府的地牢里吃了十几天的牢饭呢。
曾经的韩孟殊,不会也不想理解祁国人质太子的心情。秦绍宸被幽禁被羞辱哪怕是被萧辛末强抢为奴在她眼中都是祁国皇室应得的报应。
没在祝怀锦的怂恿之下借了犬戎的刀要他秦绍宸的命那都是她韩孟殊慈悲为怀。
没亲手剁了他告慰安平数万被屠百姓,那绝对是韩家忠魂显灵了。
景和五年之后的连年征战,开元皇宫种的六年囚牢,十一年光阴就是一把无形却锋利的宝剑,再愚钝的人也能被削磨出锐利锋芒。
“秦绍邦,放了韩孟殊。只要你放了她,我马上撤兵。从此再不踏入开元城半步。”
韩孟殊被秦绍邦提拉着站在城墙上的时候,那么多年的愧疚和自责被十一月寒风里的一句话抚平吹散。那一刻的她是从容和满足的,于是她还豪气干云的回了一句,“秦绍宸,若有来世,韩家女护你!”
然后她就跳下去了。
然后她就又回来了。
这次可不只是老天爷开了眼,她韩孟殊更是开了眼。
把魏巧指给秦绍宸当什么太子妃,本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北戎公主萧辛末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