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连续赶路很多天,除了到路过农舍或是驿站会停下吃些热食,基本上都是疾驰而行的。我在马车里尙能不时地小憩会儿,他却似乎从不觉得疲累,有时候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片刻,睁眼之后便又精神抖擞了。 “你,是叫无知对吗?” 我似乎记得姨母喊他无知,又怕自己唐突说错,补上了句“我那时还太小了,你的名字记得可能不大准确!” 他驾着马车,看着远方的路笑道,“嗯!记得没错!” “我现在叫凌岐风,师父给我取的名字,他说‘无知’,太过小家子气,不衬我,又说周能凤鸣岐山.....”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来,抿唇一笑,大概是觉得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妥当。 “你师父对你期望很高啊,认为你有凌岐之风!” “可我让他失望了!”他的声音比起刚才低沉很多。 “那......我是叫你无知还是岐风呢?”我讷讷的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顿了会儿才道,“叫岐风吧!‘无知’虽是母亲所取,可她大概也不情愿的,这个名字背负了母亲的太多苦!” 看他说这话,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涩,我没有问他,这些年都历经了些什么?此刻的我,只顾着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们到达临淄城的时候,天色已晚,临淄的大街,三三两两的路人不时的走过,却也无法冲淡这冷清的气氛,我坐在马车中,一袭黑袍,深怕被人窥测出自己的身份。 想起我大婚那日,武阳门外,铺十里红妆,万众瞩目,百姓额手相庆,那时的他们和那时的我,想的大概是一样的吧!以为,我能和卫国太子,郎才女貌,共偕百年...... 而此刻的我却带着千疮百孔回来,还要披一袭黑袍将这些伤口裹得严严实实,嫁出去的公主,无论在外面受了怎样的委屈,逃亡归来,始终难看。 我让岐风带我去太宰府,在父王没有决策之前,我不能随意暴露身份。 太宰大人是父王最倚仗的臣子,我想他一定会安排妥帖。可他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老迈的身体一个踉跄,脸色变的悔青。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可是嫁出去的公主,除了母家出了一些重大的事情,或者是夫君亡故否则是不能回来的。 他缓了半天的神才道,“公主,您怎么......能回来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啊,我怎么能回来? 如今郑国与王室起了冲突,齐国又素来与郑国交好,郑国与宗室交战之际,列国忌惮齐国与郑国联手,有颠覆天下之势。楚晋两国已经向齐国下了战书,正在联合多国之力,势要攻齐。无论如何,我此时回来,若使得齐卫两国产生罅隙,是卫国一恼,与楚晋联手,齐国恐怕要腹背受敌。 他这一句话里,尽显责备之意。可是我却没有怨怼,因为我知道,他事事为着父王考虑。 那父王他....看到我,是不是也会像太宰那般感到焦头烂额。手里的那封信,攥的越发的紧,始终是拿不出来。 “大人,公主夜行归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还请大人带信给大王!”那封带着我所有不堪的信,被岐风抽了出去,递交给太宰大人。 太宰他仔细打量了一眼岐风,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接过信之后,却被更大的困惑取代。 “公主请在府中稍事歇息,我这就连夜进宫,禀告大王!” 我欠身行礼,“那就有劳大人了!” 太宰府的丫鬟给我安置好厢房,这一个月来,居无定所,很久没有在正儿八经的休息过了,一躺上床,便来了困意,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朦胧中,我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睡意半醒。那双手很宽大,很厚实,让人碰着了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那是我熟悉的手,我猛然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那张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面孔,那张我受尽委屈,绝望的时候总能想到的面孔。 父王他面容憔悴,眼眶也是红红的,一身便服,一袭黑色的长披风,他是连夜赶过来的。 我坐直了身体,撑大瞳孔,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双手穿过他的腋间,深深的搂住。 好怕,这是一个一睁眼便会溜走的梦,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哭,只是紧紧的抱着一动不动。 父王宽厚的胸膛真的很暖很暖,我的脸深深的埋了进去,很踏实。 可我感觉到父王的身体,在难以抑制的发颤,他将我搂的越发的紧,久久不能言语。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父王....父王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他声音隐忍,嘶哑,轻轻的顺着我的背脊,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抚慰着我,又像是在抚慰自己。 “父王,宣姜好想你!”我想着不要哭,眼泪却很不争气的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好,好!父王再也不会让宣姜离开父王的身边!”父王的声色沙哑,语气却透着坚定。 他拉开伏在怀里的我,端看着我的脸,用手颤抖的帮我拭去脸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脸道“宣姜,你看你,怎么这样憔悴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 未等我说话,父王一甩披风,出了房门,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立刻跟了上去。 我好奇,有什么事对父王而言,会比和我重逢更为重要的事,难道......战事紧张到这般地步? 我赤着脚,轻声小步的跟在父王身后,父王的脚步匆促,快的像风一般。可是就在进太宰府的前厅之前,他忽然立在梁柱那儿,久久未动。他的肩忽然耸动起来,重重的一拳挥在了柱子上。 良久,我听到一阵低沉的哭声,那声音像是隐忍的很久,才得以放纵片刻似的。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王他哭。那绝比我所经历的任何磨难还要让人煎熬。我心如刀绞,一个齐国高高在上的君主,一个四十不惑的男人,一个连周天子都要敬他三分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痛才能让他如此隐忍的哭泣。 父王的脆弱只是维持了一分钟,他用袖襟擦了擦眼角,再次妆扮好他作为君王的面具,坚韧威严。 不一会儿,厅中传来父王大怒的声音,“卫王那个老匹夫,寡人一定要叫他碎尸万段!”我站在父王刚刚立定的地方,梁柱的影子刚好使我的身体陷入一旁黑暗。 “大王,不可啊!齐国如今本就夹缝求存,若然再发兵攻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对齐国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我探出头来,看见太宰跪在地上劝谏父王,万里公公随侍奉在侧,还有凌岐风,他抱剑立在一旁,面无波澜,一动不动。 父王已经气的青筋爆出,连脖子都涨的通红。他撑大眼睛,瞪向太宰大人,“不可???那你倒是告诉寡人,应该怎么办?” 太宰深知自己这番话是在火上浇油,却还是咬牙道,“当务之急,应当以大局为重,将公主送回卫国,卫国也自知理亏,为了弥补,自会倾尽全力,帮助齐国抵御晋燕两国的攻击!” 父亲征愣,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太宰那不着颜色的脸,长袖一挥,桌子上的茶盏尽数滚裂在地,碎片四散,刺耳的声音惊的跪在地上的太宰为之一颤。 父王从胸口掏出那封信,扬在太宰的面前,戟指怒目道“你知不知道,寡人看到宣姜这封信时,寡人的心是什么感觉?寡人像是就在在一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受人欺辱......”他说到这儿时候,忽而停顿下来,一腔愤怒转为颓败。 他喃喃,“.....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怎么舍得让她离开我的身边啊,纵是如此,可以换得宣姜一世如愿,那也就罢了,寡人甘之如饴。可是.......寡人的这些付出,却换来人家的如此践踏。太宰倒是说说,这些禽兽,怎么能轻易放过?寡人恨不得现在就剥他的皮,饮他的血!”父王的后半句说的咬牙切齿,目光眦裂。 “老臣知道大王你舐犊情深,也知道这个提议是为难大王了,可是大王您身为一国之主,除了为公主讨回公道,更应该为齐国万民考虑啊!不若忍一时之痛,谋求长远,等将来齐国足够强大到震慑列国之时,卫国国君也只能是您足下之臣!” “等——?”父王冷笑,“.....那宣姜呢,寡人是要把宣姜送到那个老家伙的榻上?讨好的看着他说慢慢享用?”他忽然如癫似狂地大笑起来。然后身子瘫倒在太宰的面前,他随手拾起地上的碎片握在太宰的手里,“太宰你不如直接剜了寡人的心吧!” “老臣惶恐!”太宰大人埋头伏地,他的立场却表达的坚定不二。 场面凝固,父王看着那伏地不动的身影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块坚硬无比,无悲无喜的石头。他一抹眼眶里溢出的眼泪,收起颓容,道“齐国,——还是寡人说了算!”他的唇角忽然向上一提,脸色却森寒至极。 太宰听到那句话,知道父王也是铁了心,立马起身,挡在了正要移步的父王身前,“大王,求您听老臣一谏啊,您这样做,是要置齐国百姓于水深火热啊!” “你又在逼我!”父王爆喝,一脚踹在了太宰的胸口,他已经怒到极点,完全失了控制!万里公公大惊失色,赶紧上前,两手握住父王的胳膊。以为握住了父王的胳膊,就能另这失控的场面恢复平静。 老人闷哼一声,倒在几步外的距离。花白的头发凌乱了几缕,搭在额前,他深深知道父王的那个“又”字里,带着多少对他的埋怨,带着多少耿耿于怀。没错,十几年前,他是被人利用。也是拿着百姓逼着他,害他失去了至爱的冉夫人。可是在他看来,比起国家大义,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齐国的社稷着想,绝无半点私心。 他两下动作爬到父王的脚下,缓慢而又羸弱,“老臣纵死,也不能让大王走错一步!”他的手,死死的刳住了父王的脚。 看着趴在地上不成人形的太宰,父王立马反应过来,此举太失分寸,他沉重的吐了口气。“宣姜千里迢迢逃回齐国,她究竟受了多少磨难,才能将这些委屈说给寡人听?寡人若不为她讨回公道,岂配为人父!”他此时的语气已开始软和。 “可大王若是要为宣姜公主一人而抛下万民,那大王就不配为人君!”太宰大人字字铿锵,目光凛冽的抬眼与父王对视着。 “你——!” 见父王又快失去理智,我赤着素白的脚,走在冰冷的石地上,满脸泪痕跪在父王的面前,伏地,给父王深深的叩首。 “宣姜?”父王惊诧于我的出现,也惊诧于我的举动,伸手欲扶起我,我推开了他,哽咽却大声道,“一叩!!!是为宣姜在卫国的耻事让齐国蒙尘,让父王蒙羞!” “再叩!!!是为宣姜罔顾公主之责,只顾一己之私,逃奔回国,让齐国濒临险境,让父王抉择两难!” ”三叩,求父王不要为了宣姜一人而让齐国犯险。宣姜身为大齐公主,受享荣华。虽然没有能力为大齐带来荣耀和平。却也不愿意成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宣姜从小就知道,我的父王,英明神武,受万民拥戴,宣姜深以此骄傲!宣姜没有办法看到有一天....战事四起,百姓纷纷怨恨父王你,却是因为宣姜.......!” 我已经哭道不能自已,哽咽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墙角时,我看见了父亲在一瞬之间,与自己的臣子斗争,与他最看重的国家斗争,与他最想守护的百姓斗争,而这场斗争下来,我是心中的赢家。 这些,对我来说足够了。 父王的眼眶红的像血一样,他蹲下身,将我的脑袋深深的埋在他的怀里,“是父王的错!......父王没有保护好你,父王让你受委屈,可你为何那么傻,像你的母亲一样的傻.....傻到只会考虑别人!” 闭眼,眼泪滚滚而下,我伏在父王的怀里呜咽,想说,宣姜不是考虑别人,宣姜只考虑父王你。 此时的他已然忘记了他的君王之姿,悲恸着久久难以平静。 “大王,在下有两全之策!” 晦暗的烛光之下,岐风的身影从黑暗中显露出来,此前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面色冷峻,像个石像一般立在一旁。 父王听到他说有两全之策,眼神一亮,也不顾思虑其他,急忙道:“你快说来!” “暗杀卫国国君!”凌岐风的语气云淡风轻,可这句话一出,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 “在下认为,大王不愿意将宣姜公主送回卫国再受其罪,又不能让卫王因此而与其他两国联手对齐。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卫王杀了,那么大王仇恨得以宣泄,卫王一死,国内必定动荡一番,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有心思随楚晋攻齐。” 父王听完他的想法之后,点了点头,面有赞赏之色,似乎觉得可行。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太宰大人,太宰大人也在捻着胡子细细思量着。 见太宰犹疑不绝,凌岐风又补充道“在下认为,大王若为家事拖连整个大齐也是不妥,而卫王一个人的过错,也不可让卫国上下来陪葬,与其发动两国之间的战争如此大动干戈,不如直接杀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如此一番陈论,也算是中了太宰的心意,考虑到不可能轻易让父王放下这仇,他最终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但他依旧面色凝重,“可暗杀卫王,说来简单,要去着手的话实属不易,先不说此刻能不能进的了卫王宫,就算进的去,我齐国的刺客对卫国宫殿的路线也不熟悉,能不能在短时间内不暴露身份找到卫王?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在身边有着多重守卫的卫王?这都有待考虑。”他一连提出了多个问题。 父王的眉间一紧,就在他陷入疑难时,凌岐风走到父王面前,跪地请命道,“就让在下来替公主报这个仇吧!” “你???”父王眯起双眼,盯向凌岐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好生狂妄。 凌岐风曲身捡起地上的茶杯碎片,立身,修长的双指夹紧碎片,然后很突然地,那枚碎片飞了出去,顷刻之间,厅前的庭院内,一刻碗口粗壮的樟树从中断裂,倒地! 众人乍舌,父王见他毫不费力的样子,仿若看见了希望,面色大喜。 “这远不是岐风的全部所能,这多年来不论朝寒晚露,岐风从不间断的练习武艺,摘叶伤人也都不在话下。恳请大王将此事交由岐风来办!” 父王鼓起了手掌,大赞道,“好!是我大齐的好男儿!可是...” 父王顿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寡人不希望看到卫王就这么死了!” 我一阵惊愕,瞠大双眼看向父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寡人要你暗中将卫王带回齐国,寡人要亲自处置,这才放泄心头之恨!” “大王,多此一出,岂不容易多生是非?....”太宰刚想劝父王,就被父王扬手挡住了后面的话。 “凌岐风,寡人就问你,能不能为寡人办成此事?” “定不负王命!”凌岐风叉手,掷地有声道。 待他走后,父王负手而立,遥遥的远望着岐风挺秀的背影,若有所思,“想不到,几年未见,这孩子已经变的如此出类拔萃了!” “父王见过他?” 父王见我惊讶的样子笑道,“是啊!三年前,就是他拼尽全力将文姜送回寡人身边的,三年后的今天,也是他将你平安送回寡人身边。是这孩子让寡人没有对你们姐妹二人留下更多的遗憾。” 我忽然想到文姜每每一埋怨我对她严苛的时候,都会对我大声嚷嚷着,她要无知哥哥。我那个时候还没有细想起,原来她口中含糊不清的无知哥哥,就是他。 我问父王,“他将文姜送了回来之后,然后又去了哪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他如今当了戍边的将领,想他离开王城后,一定是去从军了吧!不懂这孩子想些什么,当年为了答谢他,我赏他的田地宅子,五百镒金他都没要,没想到是跑去从军。这可是艰苦又容易掉脑袋的事!” “也许是不想碌碌一生,为了找一条路来证明自己吧!”我说。 “他的确是个人才,他若能归来,寡人要让他当寡人的左膀右臂,就像仁章一样!......我总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却说不出来是像谁!” 父王皱着眉,正绞尽脑汁的细想这种奇妙的感觉,缘何而来。 “老臣初见他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太宰见父王跟他有一样的见解,也附和道。 我掩面而笑,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山野孩子,会是王叔的孩子。可是就算我知道真相,我也不会说出来。这是很多年前,我答应过母亲要守候的秘密。而且他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他也没有言明身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