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田说了这许多话,愈发虚弱了,她面上却露出了坚毅的神色:“虞夫人,我其实一点都不怕死,但我很是害怕死之前不能拯救更多的与我一样的苦命人。”
宋若翡长叹一声,又问道:“义庄中那具楚夫人的尸身是你故意伪造的罢?”
“嗯。那样做能为我争取一些时间。”将真相和盘托出后,何田田意外地放松了很多,整副身体的皮肉随即松弛了下来。
宋若翡猜测道:“那具尸身是你从乱葬岗寻觅来的,尸身的容貌与你极为相似,但身量与你相去甚远,所以你将其腰身以下咬掉了?”
何田田颔了颔首,继而愧疚地道:“我损坏了她的遗体,对她不起。”
宋若翡宽慰道:“魂魄既散,遗体便失去了价值,你纵然不那么做,遗体亦会为鸟兽所啃食。”
“但我清楚,我这么做是不对的。”何田田仰起首来,她的眉眼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她的嗓音微微发颤,“待我身死,理当会下十八层地狱罢?”
虽然事出有因,可何田田终归杀死了那三个孩子,即使不下十八层地狱,下一世亦不可能再世为人。
宋若翡心生怜悯:“何姑娘,你重伤在身,勿要再说话了,歇息罢。”
“我死不了,我定能痊愈。”何田田满腔仇恨,目色发冷,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咬牙切齿地道,“我还没有杀了许梓云,死不瞑目。”
何田田有着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容颜,纵然这般神态都不会让人感到恐惧。
那许梓云非但从何田田那夺走了她许能拥有的平顺的一生,还祸害了旁的无辜女子,当真是罪孽滔天。
宋若翡心道:倘若那许梓云站在我面前,我亦会杀了他。
何田田望着宋若翡道:“我逃得急,兴许暴露了行踪,程大人如果找上门来,夫人千万不要包庇我,便当做从未见过我,让他搜查便是。”
宋若翡摇首道:“我答应了你要送你出城,绝不会食言而肥,你且安心罢。”
“无妨,我即便做了鬼都不会责怪夫人的。”何田田杀了足足一十三人,当然已做好了被处决的准备,她冲着宋若翡笑了笑,“我若能再次投胎,定会选择畜生道,做人太苦了……不,或许是我太蠢笨了,才会把日子过成人间炼狱。”
宋若翡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甚么好,索性站起身来,出了门去。
何田田失血良多,途经之处怕是留下了不少血迹。
宋若翡绕着着虞府的外墙走了一圈,所幸一滴血迹也无。
而后,他从虞府走向钱府,途中瞧见了血迹。
他正要细看,却眼尖地看到了向此处而来的一众捕快。
他赶忙躲了起来,显然捕快们已在这周围找了一遍了。
那么,他所要做的便是将捕快们引开,但如何能引开?
他到了城门前,城门上有士卒把守,他道行粗浅,且成为狐妖的时间太短,尚未掌握全部的道行,幻化不出吊睛白额大虫的模样,不然,他便可直接破门而出了。
他沿着城墙走,直到偏僻处,才停驻了脚步,一掌拍在了城墙上。
城墙应声破开了一个洞,约莫能容吊睛白额大虫进出。
紧接着,他以右手食指指尖划开了自己已愈合的左肩伤口,并将沁出来的血液或滴在地面上,或抹在城墙上,伪造出吊睛白额大虫撞破城墙逃窜的现场。
之后,他撕下一片衣袂,将伤口包扎好了。
再之后,他回了虞府。
程桐尚未找上门来,不知自己的计划能否奏效?
他自然不可能只做一手准备,遂将何田田暂时藏在了虞念卿床榻底下。
若非何田田不能挪动,他该当马上将其送出城去才是。
他一面思忖着更为周全的法子,一面换了一身衣衫。
其后,他便去了虞念卿的卧房,虞念卿昏迷不醒,高热不退,额头甚是烫手。
他揉了揉虞念卿的鬓发,低声道:“念卿,你定要活下去。”
——他生志不坚,虞念卿无异于他的浮木。
将近两个时辰后,东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这鱼肚白愈长愈大,终是将昏晦吞没了。
他凝视着晨曦,忽而问身侧的苏娘子:“念卿烧了这么久,万一烧坏了脑子该如何是好?”
苏娘子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医术,现如今却是惭愧地道:“是我医术不精。”
宋若翡平静地道:“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医术,而是在问你万一念卿烧坏了脑子该如何是好?”
苏娘子回道:“万一虞少爷烧坏了脑子,这一生不是做傻子,便是做疯子,再无康复的可能。”
“无论如何,总比死了强。”宋若翡以指尖摩挲着虞念卿的眉眼,“念卿你且放心罢,纵然你成了傻子,亦或是疯子,娘亲都会将你好生抚养长大,你若是一生都好不了,娘亲便为你养老送终。”
苏娘子发觉宋若翡的情绪不对劲,关切地道:“你怎地了?”
宋若翡避重就轻地道:“物伤其类罢了。”
——他是被父亲亲手用竹条打死的,而虞念卿则是被身为其小娘的原身用竹条打成这副模样的。
他从小不被父母所疼爱,而虞念卿从小没了母亲。
显然虞念卿较他幸福许多,至少拥有过父亲的疼爱。
不过他拥有过阿兄的疼爱,应该不算太不幸罢?
他是一十又四失去阿兄的,而虞念卿是一十又四失去父亲的。
虞念卿假使挺不过去,会在一十又四失去性命。
他收起思绪,沉默不语。
苏娘子不解其意,可她并非多嘴多舌之人,既然宋若翡不愿作答,也不追问。